列车离家乡越来越远,不知穿过多少个幽暗的隧洞,终于停在了一个陌生的城市,马骏一的心也沉了下来。
这个城市并不华丽,迎面扑来的是一种古朴庄重的气息。厚厚的城墙在诉说岁月的沧桑,一砖一瓦数不尽浓浓的人文情怀。她也曾有过轻狂的年少,在历史的聚光灯下,一枝独秀绚烂夺目,受千万人景仰;也曾有过失意的回忆,战乱纷飞中被人遗弃,无情地被铁蹄践踏而过;也遭受过沉重的灾难,一把火炬将一切付之焦土,烧伤了动人的脸庞。当一切沉淀下来,她变得厚重,看遍了王朝的更迭,历史的兴衰,她沉默又富有智慧。这一片黄土上,不知埋葬了多少帝王的尸骨,多少才子的瑰丽诗篇。她的容颜似乎已然老去,有些污浊没有了生气,其实她正在奋发着冲破过往的茧,等待一只蝴蝶美丽的新生。
马骏一茫然地站在大街上,背着包拉着行李,取出一份入学报到指南翻看一会儿,向前走着找公交车站牌。阳光火辣辣地照在大地上,街上的道路干巴巴的,骏一的汗水浸湿了衣裳。大街上熙熙攘攘,各色各样的人都有。
正走着,一个抹着浓浓口红的女人跟在他身边,诡谲又神秘地看了看他,“小伙子,住宿不,给你找小姑娘...”马骏一不解,不理睬她,只是往前走。终于坐上了一辆公交车,在车上眯着眼睛没多久。
“露花村到。请下车。”马骏一被吵醒,慌忙地翻开报到指南一看,就是这里!立马提起箱子踉踉跄跄地下了车。走了没有几步,蓦然回首,迷离的眼神变得清澈起来。一个大门旁边立了一块高高的石碑,赫然刻着治平大学四个大字,终于到了,马骏一拖着疲惫又略显兴奋的身子走了进去。
背包已经黏在了身上,炎炎的烈日在头顶照着,汗水从额头上奔腾而下,不顾眼睫毛的阻挡,汇入眼睛里,蜇得眼睛酸涩生疼。校园的路硬梆梆的,像是被阳光掐着脖子吐出了最后一滴水,变得干瘪如枯死的树皮。马骏一唇焦口燥,拖着行李继续往前走。忽然,却感觉到脸庞上丝丝清凉。一片凉凉的风吹了过来,像是沐浴在凉凉的水中,透过皮肤渗透到五脏六腑,体内的热气在这冰凉中全冒泡似的离开身体,整个人都纯净了。道路也变得润泽,饱满的像轻轻一划破就会溢出水的梨子,太阳倏忽不见了踪影。
好漂亮的梧桐树!浓密的枝叶筛去了毒辣的阳光,只留下斑斑点点,映在宽宽长长的路上微微波动,像是闪闪的星星浮在清凉如水的天河。梧桐树质朴又端庄地立在道路的两旁,肌肤淡淡的青色,温润如玉。粗壮的树干保留着历史的质感,岁月悠长,时间绵绵的长线绕人间百年,却只绕梧桐一圈。高高的枝干插入空中,把大团的云锦撕成碎碎的片段。怪不得伏羲要伐梧桐来制瑶琴,凤凰非梧桐则不愿栖息,不知有过多少只凤凰,曾在这校园的梧桐下吸收日月精华,积蓄力量厚积薄发,飞向高高的天空,去追逐彩虹般色彩缤纷的梦?
校园里可真是人山人海,每个报到点都十分拥挤,长长的队伍成了一条曲折前行的蛇。马骏一弄完一切已经累得半死,侧躺在床上手脚胳膊腿一齐酸痛,一摊骨头和皮肉松垮地撂在那里,犹如一只浑身无力的醉猫。没多久便迷迷糊糊地沉睡了,贴在身上的疲乏化为吐出的气息渐渐消散。天和地一起沉默,星光和蟋蟀伴着他呼吸的节奏窃窃私语,一切都与他无关,孤独也困得没有力气来打扰他。
新奇又热烈的校园生活开始了。马骏一像蜗牛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来感知周围的一切。新的空气让他呼吸起来有点吃力,一切都是未知的,等待他来揭开那层薄薄的面纱一窥究竟。
“我叫甄百合,这一学年的线性代数课由我来给大家上。”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传了过来。马骏一盯着讲台上的那个女老师看,她约摸三十多岁的样子,短发清新自然,白色衬衫简洁鲜明,一副雷厉风行的样子。
“上我的课是有要求的,这个我必须先讲清楚。”这句话让人有点恐惧,大有加入帮会时,丑话要说在前头的意思,我教三十六条大戒令,七十二条小门规,胆敢触犯乱刀砍死,横尸荒野。
“不允许迟到,不允许早退,不允许无故旷课。有事可以请假,把假条给我,让我知道,但我还是会把平时分数扣掉;没有假条不来上课若被发现,扣掉平时分,记旷课一次,三次旷课不允许参加考试。做作业时不允许抄书本答案,可以和同学讨论,但不允许参考同学作业,如有雷同作业,不做巧合处理,两位同学平时分一起扣掉。平时分一共二十,扣完为止,不取负值,但基本上已经离挂科不远了。交作业不允许迟交逾期,否则不收。大家听明白了吗?”
同学们都怔怔地望着她,一张张楚楚可怜的面孔一言不发,刚挣扎出高考的地狱,又跌入了大学的深渊。
“从大家的眼神中,我看得出大家已经听明白了,希望大家牢记在心,现在开始上课。”甄老师挥动着胳膊,条理清晰口若悬河地讲着,真像一朵盛开的百合花。
可惜马骏一只听得懂节奏,听不懂内容,她讲的每一个字都明白,串在一起就理解不了了。骏一扛着脑袋云里雾里地听着,不断地记笔记。奔腾如水的沮丧一起涌上心头,浇灌出一枝忧愁枯萎的花开在脸上。终于不得不耷拉下脑袋。斜着眼看到旁边一个同学,小小的眼睛,低低的鼻子,瘦瘦小小的样子。那同学目光呆滞地望着黑板,一副得了二十一三体综合征的模样,看来也是听不懂。骏一顿时神清气爽,脸上的愁云瞬间消散,聚起精神继续聆听“甄”经。别人的不幸也就只有这一点好处,它会让你误以为自己很幸福。又听了没多久,实在撑不下去了,骏一再去看那个瘦小的同学,从他的痛苦那儿找一点快乐。谁知那同学正用幽怨的眼神望着他,吓了骏一一身冷汗。
“我不知道...”那同学对骏一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说,“为什么...我要...到学校...来...受罪。”气若游丝,三魂六魄快没了。
“我也...听不懂...迷迷...糊糊的...脑袋...都懵了...我叫...马...骏一。”骏一的语气比他更凄楚。安慰别人的最好方式就是告诉对方,你的遭遇比他更惨。爸妈除外。
“方有才。”他叹了口气释然了,换了一副四大皆空的表情。
这两只呆头鹅托着脑袋望着黑板,甄老师手舞足蹈地讲着,两个人面容枯槁,也没有搭话,此时无声胜有声,不知不觉时间流逝着。
校园各种各样的社团都在招新,宣传海报漫天飞,到处都摆满了招新点。
“来呀!欢迎加入!我们社团有漂亮的学姐!”不住地听到有人大声吆喝。
敲锣打鼓热闹非凡,不少招新点都聚成黑压压的一大块,围个水泄不通。
只听得到狂热的音乐,像只野牛在空气中胡乱冲撞,隐隐约看到的舞动身影如潮水般起伏汹涌。
凌厉的寒光刺破铁壁般围堵的人群,一个影子腾空一跃身轻如燕,一舞剑气动四方。
骏一独自在路上走着,无心理会这些。
方有才似乎报了一个辩论队,下决心要把语言能力练到出神入化。
骏一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头顶热烘烘的,要去斩断这烦恼的根源。曲折地拐了几个弯才到理发店。冷清孤寂代替了刚刚的热闹。来这里的人似乎并不多。
到了门口,骏一突然愣住了。门边的枯树与墙面的半空,结了不少密密麻麻的网,蜘蛛在这里安家立业。有一只蜘蛛拉着丝线吊在空中,惬意地随风荡秋千。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墙壁,灰色的蜘蛛网,这里的空气有点诡异。骏一缓缓地走了进去。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翘着腿,专心致志地拿一把剪刀修指甲。忽地抬起头,看到骏一来了,立刻直起身子站起来笑脸相迎。
“剪头发?里面坐。”他的热情让骏一舒了一口气,还以为这里闹鬼。
“坐,你说怎么剪?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做不到。”他显出一副信心十足的表情。
“剪一下就可以了。没有特别要求。”
“好嘞!”他左手抄起一把梳子,摆开一副“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的架势,右手操起剪刀就开工了。没错。用的正是那把修指甲的剪刀。骏一的抗议还未吐出,已被对方迅疾的动作逼了回去。
骏一想起身离开但却不能,低落的情绪侵入了内心,上了贼船却没勇气跳水逃走,实在是一件可悲的事。索性闭上眼睛,体验这一刻的尘缘落尽。剪刀肆无忌惮地从头顶掠过,横行无阻,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对于倔强不服气的头发就连根拔起。骏一咬紧牙关,绷紧脸上的肌肉,一副关羽刮骨疗毒的神情。
“好啦!你看看怎么样!”三下五除二地结束战斗,果真是兵贵神速。
“这!我!”骏一睁开眼睛,对镜子里的这个人大惊失色。原来这里不是闹鬼,鬼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有的人总是会突破你的极限,只到遇到了这位猛匠师傅,骏一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难看。这个迟到多年的真相,像只马蹄在骏一头上狠狠踢了一下。如今这幅模样,无颜面见江东父老。
“还要不要修...”师傅客气一下,就要准备结束任务。
“剪掉!全剪掉!”
“你早说嘛!白费我这么好的手艺!”他悻悻地动手重新再剪,毁掉了自己刚刚创造的成果,显得十分惋惜。
天空依旧灰蒙蒙的。蜘蛛荡秋千累了,捕捉了一只撞上网的飞虫,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骏一一吐舌头快步离开了这里。
招新点的人群已经散了,只留下一张张海报贴在宣传栏上。骏一两眼一扫而过,继续往前走。突然他呆立在那里,钉在了地上似的。暮然回过身,停留在了在一张图画面前。
清凉的梧桐道上,一个女生亭亭玉立,侧着身子,长发飘扬,手里捧着一本书,低目垂眉,淡淡微笑。背上生出了两只白色的羽翼,在阳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骏一看得有点痴,不知道是什么社团,海报的右下角写了几行字:
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
——修言书社
忽然一只手拍了一下骏一的肩膀。转过头一看,那男生略显瘦小,但面目清秀,原来是方有才。有才的瞳孔却忽然胀大,脸色瞬间苍白,好像目睹了一场谋杀案,怕被杀人灭口。
“你......你是马骏一?”他瞅了瞅骏一的头发,脸上的肌肉震惊得像刚刚冷冻过。
“是。”
“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我......可不可以笑一下。”有才的脸突然又红的快要渗出血来,再不疏散就要迸裂了。
“不可以。”
方有才听罢纵声大笑,穿云裂石,空气中都是他滚滚的笑声,像滔滔的波浪肆意荡漾,身体前俯后仰,喘不过气来。
“其实挺好看,”有才脸上笑意未尽,还未完全褪去,好比主力部队已经成功撤离,留下些残余的兵力断后,“只不过,这两次见你反差太大有点太突然。”
“走,上课去。”骏一岔开话题,无心跟他计较。
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初来乍到,没有人会想到要逃课。骏一和有才找到位置挨着坐下,静静等待老师的到来。
过了没多久,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徐徐走上讲台,风尘仆仆的样子,还以为是从民国穿越过来的。他额头宽宽的,肩膀宽宽的,面带微笑,却一言不发沉默着,凝视着台下一大片的同学,像拿破仑演讲前检阅士兵时的短暂默然。讲台下无数双青涩又热切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不知道他到底会说些什么。
“古希腊有个大哲学家叫苏格拉底,”他狡黠地笑了笑开口了,“有一天他跟朋友以及学生在家里高谈阔论,争论的声音此起彼伏,在空气中翻腾,如雷鸣滚滚。他的妻子很讨厌他这一点,十分看不惯,就去提了一桶脏水,在客厅当着所有人的面,从苏格拉底光秃秃的头顶顺着浇了下来,让他成了落汤鸡,所有人都十分尴尬,涨红了脸,不知道苏格拉底会怎么反应。沉默片刻,苏格拉底大笑,‘我知道雷声过后,就必然会有大雨。’可见,哲学学的再好也没什么用,连跟自己老婆吵架都吵不赢。”
台下的同学哄堂大笑。骏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哲学并不是个别怪人,把自己锁在幽暗的屋子里,去苦思冥想的与生活脱节的东西。哲学只是一种反省,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只不过哲学家的反省更系统,反过来可以
更好地指导我们的生活。我是高寒云。我们今天来谈一谈宗教,只是讨论一个有趣的小话题。”
骏一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是什么话题。空气分子兴奋地做着无规则振荡运动。
“西方人总是信仰上帝,上帝究竟存不存在?同学之间可以互相讨论,重要的并不是结果,而是你独立的思考和判断。”
讲台下热议一片,嗡嗡嗡千万只苍蝇乱飞。方有才快要昏昏欲睡,涎了二尺长的口水。骏一只能默默思考,却感觉老虎吃天无从入口。
“有没有哪位同学可以简单谈谈自己的观点?”高老师期许的目光从教室一扫而过,一颗颗脑袋麦穗似的垂了下去。
“好,那我先给出一个观点,抛砖引玉。上帝是无所不能的,那他能不能造出一块自己也举不起的石头呢?如果他造得出这样一块石头,他自己举不起,那他就不是无所不能的,这样的上帝是不存在的;如果他造不出,他就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这样的上帝依然是不存在的。从逻辑的角度看,我们就显而易见地否定了上帝的存在性。”
马骏一惊奇得不得了,似乎就是这么回事。没想到西方人信仰两千多年的上帝,被高老师两分钟内推翻了。
“我不同意这个观点。”同学们循着声音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到了一个男生身上,浓浓的眉毛,声音充满磁性。
“好,谈谈你的看法。”高老师面带微笑,长衫摆动着。
“我以为,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悖论,它的得出,是因为它忽略了一个前提:即上帝在不在逻辑的作用范围内。比如,河流只会对水里的鱼起作用,无法干涉到天空中的飞鸟。逻辑也如河流般自有其作用界限。那逻辑可不可以到达上帝所在的地方呢?我以为是不可以,用逻辑推理来度量上帝的存在性,就好比用尺子来量物体的重量,完全是荒谬之极,两者根本不是一个范畴的东西。您刚刚的论断给大家造成一种错觉,逻辑可以对上帝进行作用。其实这是不成立的,生活中逻辑作用不到的地方随处可见,比如听一段跌宕起伏的音乐,你会高兴或者悲伤,请问这里的逻辑何在?上帝既然能创造出逻辑无法作用的东西,那他自身必然有逻辑到达不了的地方。”
骏一听的一头雾水,似乎高老师的命题被他连根拔起了。
“你叫什么名字?”
“萧丛。”
“那你认为该从哪个角度衡量上帝的存在性?”
“我认为应该从精神层面来看待上帝的存在性。人是十分渺小的,生命中有太多的东西不可预测,更不可控制。这一刻你还在为拥有青春的活力而渺视一切,下一秒却只能对着衰老的容颜独自流泪,空空感叹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残忍;这一刻你还在和朋友觥筹交错欢饮达旦,下一秒却只能望着各自离去的背影散落在天涯,独自品尝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落寞;这一刻你还容光焕发精力充沛,下一秒却有可能病魔缠身如影随形,默默忍受百年多病独登台的痛楚。最后每个人都会永远地死掉,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这让每个人都很恐惧,他们需要一个永恒的希望,让内心安宁,灵魂有所依托,这就是上帝存在的意义和原因,也是任何形式的宗教信仰存在的意义和原因。”
骏一有点明白了,他对自己无法给出任何判断深感羞愧,一股惆怅又从他的内心袅袅升起。
“萧丛同学回答的很好。只要未知的东西存在,上帝就无法被否认;只要生死的问题存在,宗教就必然不会消亡。每个人对这个问题也一定有自己的看法。大学里希望大家能多读书,在青春的日子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
骏一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下课铃一响就飞奔出教室,去找那幅女孩捧着书的海报。
有时候你碰到一件中意的衣服,犹豫了片刻没有狠心拿下,逛了一圈再回来已经卖完了,这样的错过会是无比心痛的。
海报仍在那里,骏一向修言书社报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