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美新城二O二五号发生命案的消息在六月二日上午八点的电视新闻中播出后,后续报道不断。十一点半到正午之间,所有电视媒体都压下其他新闻,纷纷进行夹杂现场转播的特别报道。
这时警方公布的内容极为有限,各家媒体的报道都无法深入,李信治一家的名字当然也没有曝光。
有关遇害人数却是众说纷纭。有的媒体断定是“一家四口”有的保守地说是“三四人”,也有的很慎重地以“发现四具尸体”表示,总之说法各异。“三四人”的说法,是因为他们推测“死在绿地上的年轻人杀害屋中三人后跳楼自杀”;“四具尸体”的说法则隐含“四人之中三人被害,另一人是畏罪自杀的凶手”的意思。
命案发生后,部分警察也有这种推测。事实上,在还没纳入住户已经换人、葛美看到屋内有人影(正确来说是腿影)走动,以及电梯内出现神秘中年男子等要素时,纯看命案现场,会这样推测的几率极高。
不过随着现场采证的进展,真相渐渐清晰。只是在真相大白的十月中旬以前,所有媒体报道难免错误、矛盾百出——即使在这个阶段已隐约可见破案的曙光。例如,六月二日下午三点的电视新闻中,就有一家主流媒体报道遇害者的身份已经查明,是“上班族李信治及其家人”但电视台很快就发现是误报,便在晚间新闻中紧急更正。
西栋管理人朴利明看到这则新闻时大惊,立刻通知查案的警察。“二O二五号住户姓李信治”的消息并未正式公布,可能是其他住户泄露出去的,因此这不是警方的过失。只是下午三点这个时刻,李信治一家离开静子娘家还下落不明,警方生怕这个消息会影响他们一家的动向。
一个小时后,李信治信治一家在八王子市露面并接受警方的保护,
警方才松了一口气,同时也知道了他们并未看到或听到这则新闻。
星期天各报的晚报休刊,新闻只能上电视和广播。但是晚间新闻
并没有更详细具体的消息,警方也未公布李信治一家的说辞,各媒体只
能在揣测中就被夸大的案情展开新闻攻防战。
唯一确切的报道是有关命案后逃离现场的可疑中年男子。晚间新闻报道都指出电梯内的摄像头拍下了他低着头的身影,有一家媒体甚至指出他可能受伤了。
这一天,通过电视的全天报道,千美新城成为全日本最出名的公寓大楼住宅小区。连从没踏进东京都荒川区一步的人,都已经熟悉小区东西双塔的特征。
我们通过媒体获悉现实,借由观看电视新闻、纪录片和阅读报章杂志,来掌握现今日本和世界各地发生的事情。我们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亲自体验的事情,和媒体带来的信息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在我们读书、工作、娱乐、养育子女、照顾病人的普通生活中,并不存在艾滋病医疗诉讼、财政官员受贿、环保组织放生海豚、小货车挂伪造车牌挟持放学女学生这些事情。
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新闻知道这些事情,为此感到愤怒、悲伤、担忧生病的女人,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什么。参与“报道”的人也许会说,“报道”的功用就是使民知之。
不过现代媒体如此发达,一般人只要坐在电视机前三十分钟,就能获得数十倍于他生活一辈子所能得到的信息量。这又产生了一个麻
烦,“现实”和“事实”究竟是什么?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
拟真实”?区分两者的又是什么?如果“输入脑中的信息”是将“实际体验”和“传播中的知识”合而为一,可以说现实和假想现实之间没有不同,而事实上也有这种倾向。
但真的是这样吗?
六月二日下午四点左右,在东京都江户川区春江町“宝食堂”三楼的十六岁高中生赵康隆,正在思考上述诸问题。他是宝食堂老板
赵睦夫和敏子夫妇的儿子。餐馆的二、三楼是自住,康隆的房间在三楼南侧。他坐在桌前,正在用手提打字机写稿。这篇稿子要交给他参加的科幻俱乐部JSC发行的杂志《织网人》,截稿日期就是六月三日星期一。
由于他是一年级的菜鸟社员,如果拖稿,会让学长印象不好。但
即使晚交,只要交出的是让学长惊艳的好稿子,反而会受重视。可是他实在没有这个把握,只好整个下午都忙着赶稿。
宝食堂的客人主要是来往于七号公路环线的卡车和出租车司机,
营业时间从早上五点半到晚上八点,下午两点到五点半休息,星期天公休。六月二日这天,康隆在房间里埋头敲键盘赶稿,四周一片静寂。通常这个时候,他父母不是补觉休息,就是出门逛逛,所以屋里安静得很。
赵睳夫家的二楼是客厅、厨房和起居室,三楼是卧室和储藏室。康隆正值那种喜欢窝在自己房间甚于和家人混在一起的年龄。准确来说,不是“那种年龄”,应该是“那种心理”。他有个大他两岁的姐姐
绫子,通常她这个年龄的人也是只顾自己的个人生活,不在乎家人的。
但十八岁的绫子已经做母亲了。就康隆所见,做了母亲的姐姐毫无个
人生活可言,她自己对此似乎也没有怨言。
赵睳夫绫子没有上高中,她初中毕业时就决定,接受完义务教育就
帮家里做生意,将来接掌家业。其实父母并没有强迫她这样做,他们
反而担心她这决定下得太早。“以后不会后悔吗?至少高中毕业后再
决定,人生的选择范围可以更宽嘛。”——别家父母听孩子说起绫子
的这个决定时,必定会问上这么一句。
可是绫子心意已定,因为她讨厌学校。小学中年级以后,她从没
理解过课业内容,觉得上学很无趣。升上中学后她就一直质疑:“为
什么必须学那些东西不可?我家开餐馆,我将来要继承餐馆,又不想
当什么学者。”
宝食堂每天推出二十道菜,其中一半是店里的招牌菜,另一半是
不断试验的新品。如果顾客反应很好,新品就有成为招牌菜的机会;
如果反应不佳,几个月后就收起不卖了。推出新品时,创意第一,也
重研究。绫子和父母星期天常常外出,不是去寻找新鲜食材,就是去
有名的餐厅尝鲜寻求灵感。
绫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会观察父母做生意的样子。她喜欢做
生意。
绫子自认为这是血缘的关系。她也喜欢做东西给父母和就在宝食堂前经营小西餐馆的外公吃,想听他们的称赞。她认为没有比做生意
度日更有趣的人生了。
绫子从上小学五年级起就开始帮店里的忙,早起上学前洗碗盘,
下午回家后打扫、帮忙准备晚餐或采购东西。她个性倔强,为人大方,朋友很多,能严格区分跟朋友玩和帮店里忙的时间。因为是自愿帮忙的,做起来也就很开心。
倒是学校让她痛苦。
外公辰雄在绫子上初中三年级的夏天去世,他死前两天还积极地到餐馆厨房掌厨。他特别疼爱绫子,不顾女儿女婿的为难,决定尽快让她接掌家业。绫子受他的影响很大。辰雄个性过于耿直,缺乏生意人的精明随和,因此餐馆在他手上无法做大。此外,他说话直爽,绫子也学到了他的口气,常常惹麻烦。小学六年级的春天,她不参加学
校的补习,也不做习题,一副学校的事情和她无关的态度,惹来老师
斥骂。她竟然顶嘴,说她讨厌上学,学校这地方就像地狱里的马桶。
赵睳夫夫妻被叫到学校,躬身道歉后把绫子带回了家。他们不用问也知道她这句话是从哪里学来的。回到家后,他们当着辰雄的面狠狠责骂绫子。绫子抽抽搭搭地哭着,辰雄却激动地夸奖她不怕老师。他说学校那种地方只要教读写和珠算就好,那些东西学个三年就够了,如果孩子还想多学也就罢了,但是强迫像绫子这种喜欢家中生意、有兴趣也想做生意的孩子窝在狭窄的水泥建筑里,“真是岂有此理”,强迫绫子读书的老师“真不是东西”,“让老子去踹他的**”。他还骂女儿女婿为什么不能欢喜地接受绫子喜欢餐馆工作的心情。
事实上,这次事件决定了绫子的将来。父母认定她“讨厌学校,
讨厌努力忍耐,所以想帮店里的忙”的说法,纯粹是偷懒的借口,但她毕竟很喜欢餐馆生意,他们就决定把餐馆的未来交给她。既然这样,义务教育必须完成,高中可以不读,但他们仍希望她去念高等商业学校,学学对将来做生意也有帮助的记账。
父亲规定她必须继续上学,要做习题,也要听老师的话。从那天
以后,绫子辛苦忍耐三年的中学生活,最后告别了“地狱里的马桶”。
但是辰雄在绫子中学毕业前突然去世,她失去了最大的心灵支柱,行为急速产生偏差。外公死得不是时候,那时正值绫子上初中三年级的夏天,她身边的人都忙于升学考试。赵睳夫家虽然对绫子放弃升学已有共识,但是要让班主任和升学指导老师理解这个决定,却很艰难。为此赵睳夫夫妇身心俱疲,家中经常笼罩着阴抑气氛。
外公死后,绫子的行为变得有些放纵。她常常晚归,不是被警方
辅导,就是接触不良青少年团伙。有一次父亲在她的书包里发现了迷
幻剂,把她打得头上缝了五针。
这时,犹如船只失去船长正随浪浮沉的赵睳夫一家中,最能冷静观察事态的就是十三岁的康隆。他正值敏感的年龄,个性老实的他并没有受到姐姐的影响一起乱来,也没有嫌恶或疏离变坏的姐姐。他只是害怕——因为太害怕,才无法靠近。
康隆不会讨厌姐姐,因为他明白她行为发生偏差的原因。他看得
很清楚,可以说纤毫毕现。为什么父母和老师就看不见?他觉得不可
思议,但又无奈。
绫子的压力不是来自老师的不理解、世人的升学观念和在老师面
前抬不起头的父母,这些虽然有一点点影响,但绝非主要原因。追根
究底,原因在于外公的死。她最喜欢、最尊敬的外公死了。
康隆知道,姐姐还不能接受外公死去的事实。她悲痛地抱着“为
什么外公非死不可”的疑问,也连带想起“为什么人要死”的问题。
绫子和康隆都是第一次经历近亲的死亡,他们过去不曾努力想过
“死亡”。
这世上到处是坏人,他们都没死,为什么我的外公要死?外公做
了什么坏事吗?我那么喜欢外公,为什么他会死呢?
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不明白!这个世界真是一团糟,什幺都不
能相信了……绫子变坏,康隆看得一清二楚。
这大概也因为他和绫子年龄相近,对第一次体验的近亲之死也有
一丝丝不安吧。
康隆不像绫子那样亲近外公,事实上他有点害怕嘴巴不饶人的外公。他很不擅长应对客入,在他眼中,外公、父母和姐姐利落应对客
人的点菜和埋怨,混乱之中仍笑嘻嘻地说“谢谢光临”的样子,就像难以置信的特技表演。他怕生害羞,偶尔在店里听到客人吆喝着“小弟,拿水来,”就会全身冒冷汗地跑走。宝食堂不是高级餐厅,客人都是些额头冒汗干体力活的大男人,言语动作粗鄙,嬉皮笑脸,康隆很怕他们。
幸好他不讨厌上学,成绩也优秀。他们姐弟俩就像磁铁的两极,但又不像两极相吸般了解彼此,只是远远看着对方处于正相反的位置。
奇怪的是,绫子自己讨厌上学,却以成绩优异的弟弟为傲。康隆间接听到绫子对朋友说“我弟弟脑子很好”,虽然心中窃喜,但这依然无助于他们彼此的了解。
辰雄疼爱康隆不如绫子,对外公的死康隆虽然悲伤,但不像姐姐
那样哀痛。
绫子使坏最严重的时候,康隆见父母愁眉不展,便试着说出自己
的意见。父母向来知道这个聪明的儿子偶尔会有超乎一般小孩的洞察
力和表达能力,而且赵睳夫家也有倾听家人心声的好习惯。夫妇俩仔细听了康隆的意见。之后的一段时间,康隆没听见父母说什么,不过看来他们好像接受了他的意见,和姐姐好好谈过了。
绫子的生活态度并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但她的迷失只持续到初
中毕业。学校束缚的解除和生活步调的变化,对此多少有点帮助,因
为一起厮混的伙伴都要升学,彼此自然而然疏远了。
脱离了硬凑在一起的集体生活,绫子在某种意义上变得孤独起来,被压抑多时的本性逐渐复苏,喜欢做生意的血脉开始活跃。有些客人和她交情不错,她冷静下来后,也能注意到他们对自己的关怀之情了。
赵睳夫见绫子慢慢掌稳了自己的人生之舵,也抓住了回到父母掌舵的大船的机会。不久,留在她身上的放纵形迹,只是靠近右太阳穴旁的一束挑染鲜艳的发丝而已。
赵睳夫家和宝食堂回到原来的轨道。康隆的生活也回复平静,但是他的心里还深深藏着一件事,那就是姐姐还没想明白的“人为什么会死”的问题。她因为无法用言语说出来或在思想上意识到,所以行为荒诞,此后虽然生活态度恢复了原样,这疑问依然没有解答,沉淀在她的心灵深处。
康隆还担心的,是姐姐期待“喜欢的人”出现的心情太过强烈。
这种对象恐怕不是仅限于亲属。他认为姐姐是热情的人,因此失去外
公后悲哀太深,伤痛太大,不容易重新站起来。
后来,绫子恋爱了,十八岁成为母亲时,康隆也从小男孩成长为
青少年。他学会的词汇更多,更认为“姐姐是多情的人”。
言归正传。六月二日星期天下午,康隆在屋里对着手提打字机奋
战时,听到走廊上传来母亲敏子的声音:“我回来啰!”看来他们还
是出去了。
中午他和父母、姐姐、小外甥佑介吃饭时,他们问下午要不要一
起去唐人街的中华食材店逛逛。父母和平日一样精神饱满,但绫子有
点感冒发烧,说下午要留在屋里睡觉。她脸色很差,不时干咳。
绫子今早起床也很晚,母亲还担心地去看她。这是很少有的事。
佑介还不满两个月,生活是不分日夜的。康隆觉得很讶异,姐姐
可以一边照顾佑介,一边做家事,还能打点店里的大小杂事.并且从
来没有睡过懒觉。她今天迟迟没有起床,一定很不舒服。
敏子见绫子脸色苍白,想放弃外出。可是绫子口气带刺地说:“别
管我,你出去了,我才能安静地好好睡一觉。”敏子说:“感冒会不会
传染给佑介?量一下体温吧。”绫子懒洋洋地充耳不闻,抱起佑介回了房间。
绫子与佑介的房问和康隆的一样在三楼南侧,中间隔着走廊与楼
梯。若各自窝在房间里,除非大声嚷嚷,根本听不到彼此的动静。康隆满脑子稿子的事,吃完午饭就窝回自己的房闻没出束,不清楚父母是不是出去了,姐姐是不是在睡觉。
康隆应了母亲一声,没有回头。母亲推门探头进来,他问她怎么那么快,她说放心不下,还是早点回来看看,又问:“绫子怎么了?”
康隆回答说自己一直在房间里,不知道。母亲又问佑介哭了没有,他就说不知道,没听见,叫她自己去看看。
没想到母亲说:“看过了啊,不在。”
康隆大惊:姐姐跑出去怎么没说一声?她平常不会这样啊。他猜
测遭:“可能去附近买东西了吧,感冒药什么的。”
“不会是附近。她连小佑的背包都带走了。”
佑介的背包很大,用来装尿片、奶瓶,是绫子带他出门时的必备
品。
“你爸去看车子还在不在。”敏子的险色阴沉。
赵睳夫家有两辆车,一辆面包车,属于家庭车兼业务车;另一辆是可爱的白色迷你小车,主要是敏子在开。两辆车都停在屋后的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