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李书明说出“母亲”这两个字的时候,大概我连呼吸都停掉了吧?事实上,我猜妈妈的表情应该也不会比我更好看,就连李书明自己的拳头也是攥得紧紧。仿佛凝固的空气将每个人的心都压在那些短短的话语中,直到妈妈放弃了什么似的重新露出笑容。
“五年不见了,长高不少呢,李书莹也是。”
妈妈伸出手摸着李书明的头,这种应该只会出现在梦中的景象当时就在我眼前被原原本本地展示出来,我想大概不是我眼睛花了就是发烧烧坏了脑袋,否则该让我用什么理由来说明这种情况呢?
“这是怎么回事?”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一个人——班长轮流看着我的妈妈和李书明他们,试探性地问出了我们心中共有的疑问,“请问您是可可的母亲吗?”
“嗯。你是哪位?”
妈妈反问着郭月。即使是这种让人不明所以的情况,做一个自我介绍还是难不倒郭月的,她很快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和我的关系。对于郭月这个名字妈妈并不陌生,我已经在平日许多次地提到过了。
“李书明。”在认识了郭月之后,妈妈再次转向李书明,“你对这整个事情应该都知道吧?”
“嗯。”李书明点点头。我此时心里突然觉得极大的不平衡,为什么他知道关于我们家的事情?而且关于杜雷的一些情况他也是从未告诉过我们。然而现在追究这些一点用也没有,我能做的也就只是躺在床上,静静看着事态发展。
“那么你就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吧,我觉得这样比我说要更好。我正好去给你们做饭,下午都还要上课吧。”
妈妈说完之后就转身出门,最后还留下了一句:“可可,你就听李书明告诉你吧,如果还想知道什么其他的等晚上爸爸回来之后再来问我们好吗?”
我想也没想,碰了碰郭月,示意她帮我回答一下;她很快明白并笑着对妈妈说:“嗯,知道了。”听到这,妈妈才放心走向厨房,房间内再次只剩下四人。我握住脖子,努力发出声音:“好了,李书明你说吧。”
我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当时我确实没注意过,不过后来在放学路上听了程平乐的话之后,我希望我当时是好奇的——仅仅出于对真相的追寻心理。至于爱与恨之类的,可能真的不重要吧;对于已经成为“真实”的历史来说,唯一必须的也就是真相了。于是在五分钟内,我们知道了所有。
“真是难为你了,这么短时间内居然知道了那么多秘密。”
晚上八点过,我已经躺在了被窝里,在此之前尝试吃了点东西却发现还是一点食欲没有,索性关灯上床,开始和铃灵发起短信来。
“现在我就觉得再告诉我什么都不会惊讶了,哪怕你现在说我是男的我应该也会相信吧。”
按下发送键,我便觉得真是这样的:名为命运的东西当它想要干涉你的生活之时那是不会被什么事物所阻止的,而从一开始,我的生活就被命运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吧。
“不过我还是觉得意外,既然是抱错了,为什么你家里面从来不说呢?而且李书明以前和你妈吗见过的事情谁也没说过啊。”
“那要问我妈,这些事情她一次也没有说过,虽然她在五年前就知道了。”
是啊,妈妈在五年前就知道了我和杜雷并不是她真正的儿女,也见过了另一对双胞胎;但是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起,直到今天,在我最伤心的时候才提出这回事,说实话我真的非常难过。
“那么现在是不是双方都不追究了呢?”
“嗯,本来杜雷的父亲是想要追究责任的,但是后来杜雷不同意,也就作罢了。”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今天李书明告诉我的有关杜雷的事情,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样阴沉的性格,也了解了我的存在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远远不止是作为“女朋友”,而是更深处的,发自内心渴望的温暖。
当两家人,或者说三家人在孩子小学最后一次体检时发现了自己孩子身上的秘密的时候,李家还有王家都在商讨中决定了保持原状,只有杜家不同意,而到最后,还是杜雷坚持和解,三家的会议才告一段落。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在那之后,杜雷发现了他在家中再也听不到爸爸叫他儿子或者自己的小名,而多了一个让他完全无法接受的称呼:
“杜雷小朋友。”
从杜雷十二岁到那个夏天,他就在这样的称呼中度过每一天的家庭生活,有时候这个叫法也会变成“小杜”,在爸爸心情比较好的时候就是这样。而且自那以后,他没再受过任何批评,挨打更是不着边的事情,每天的家里都只是爸爸堆出来的笑容。他一开始就发觉了:他在爸爸面前已经不是儿子了,而爸爸这个存在也在那时从生活里消失不见,只剩下做作与冰冷在两人之间凝固了所有快乐。正因如此,我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完全看不见他的笑容,反而感觉到让人不愿接近的排斥感。打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排斥着别人进入他的生活吧。我也可以理解:如果所谓的爱仅仅是建立在血缘关系上,如果没有了生理联系便什么都不是,那么这样的爱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他就这样拒绝着别人,而在那不久之后,我便出现在他面前。
“虽然我不大喜欢他,不过还是觉得很可怜啊,如果当时没有弄错,也许大家都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吧。”铃灵少有地说出这种话,在我看来她应该完全不会想到人生这种有点沉重的词语呢,至少平日里她总是一副及时行乐的乐天派形象,我会这样想也不算奇怪吧。
“现在已经弄错了不是吗?这就是命运。”
“不管是命运还是什么,你现在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对你的家人,还有杜雷啊。”
是呢,我今天光顾着咳嗽和接受真相去了,到现在为止一次也没考虑过:对于不光是我的同学、男朋友,同时还是弟弟的杜雷,以及对于隐瞒我到现在、不是亲生父母,也还养育我的家人——我究竟是怎样想的呢?男朋友?弟弟?亲生?非亲生?那有那么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啊?昨天还是正常的生活在一夜之间被修改得面目全非,一直所相信的真实被几句话就轻松否定——这不是安东妮特的想象啊,哪怕真的没有面包吃还可以吃蛋糕,难道没有了一个母亲和弟弟还能再找一个来?接受谁,不接受谁,这是一个问题。而这时的我只能给铃灵唯一的一个答案:
“我不知道……”
今天仍然下着雨。
我走下车,撑开伞,之后便看到了正在看着我的程平乐,他就站在车站站台的雨棚下对我微微笑着。
“怎么了?遇到什么好事了吗?”我走近一步问他,他仿佛思考般地“嗯……”了一下,便说:“因为我一直在等你,你来了啊。”
吓?上次李书明在火车上说的话就够惊人了,这次换成程平乐了吗?如果是开玩笑的话拜托你不要用这样认真的表情看着我啊。虽然我从初中开始就察觉到了他对我的好意。
“所以呢,把伞让我们一起打吧?我忘记了。”
这种时候如果我用伞柄打他反而会显得我思想复杂吧?所以我干脆笑着走到他身边,把伞递给他:“受不了你,撑好喔。”
“当然。”他把单肩背着的书包换到左边背着,右手接过我的伞。在走出第一步之前,他用一贯的,那种“我只是随口问问”的语气问出了那天我没能回答的问题:
“现在,你知道怎样看待他们了吗?”
一滴水珠从雨棚边沿滴落在我的头发上,我连忙站进程平乐举起的伞里,随后才笑着看他的脸,第一次说出这句之后会对铃灵、郭月他们说的话:
“男朋友、弟弟;亲生的、非亲生的;这些对于历史和真实的生活来说,重要吗?我喜欢他,喜欢我的家人,这就是最重要的,没错吧?”
“谁知道呢?”程平乐呵呵笑着,“不过你高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