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阿落和秋儿去西域,算起来也有一个月了。自两人走后第二天,洛名就每天翻过一座山,只为到外面的镇上去看看有没有来信。虽然只有两回不是空手而归。左右也是无事,自陆残月再出现之后,洛名的身体状况反反复复得厉害,似有旧疾复发的征兆。他只得让自己尽量忙起来,才能减少自己胡思乱想的机会。
秋儿两封信中,不过都是些报平安的话,洛名却每天都拿起来反反复复看上几遍。其实还有一封陆残月的信,然而信纸上除了开头一个“名”字,满满一纸的其他内容却全被杠掉,信到手时墨已完全晕开,洛名也看不出来他原本是写了什么。
洛名知道自己得的是心病,自那年从大漠回来,稍有些阴天下雨,就会使他头痛欲裂。连万花谷那样的世外桃源,都让他感到人多嘈杂。只因谷中同门都还叫他从前的名字,可是他却完全不想听到。这才又独自离开,回到了洛水。
这几年的消沉避世,终使得他的身体情况有所好转,大概是因为许多记忆随着时间被埋葬得更深。然而,自陆残月回来后,那么多洛名以为早就被自己遗忘的记忆,却突然如潮水一般涌来。有些事情,他知道自己一直没能够释怀,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来,没踏出过洛水一步。
事到如今,那年的真相,他早已不再想知道。
那年他随陆残月来到荒漠,事情简直顺利地令人不敢相信。当时陆残月给洛名随便安排了一个住处,就自己回到族落,想长老禀明事由,并得知这几日正好将有狼牙情报使,若是把握好机会,便可直取敌方部族与狼牙勾结的证据。
陆残月知道长老告诉自己这些不过是又想给自己派活儿干,不如自己主动先担下来。回去找洛名时,就看见他门前有个人被五花大绑捆了起来,洛名就站在一边。
陆残月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又看着洛名:“这什么人啊?”
“你不在的时候,我去了一趟沙丘想探探路,然后就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那里。竟然就是我这么多年来寻找的人。”
陆残月又看了地上的人一眼:“我看着内伤挺严重啊,你打的?”
洛名点了点头。
陆残月微微皱眉看了他一眼:“啧,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然后还是看着地上的人,因为总觉得不大对劲,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于是又问洛名:“你确定就是这个人?”
洛名看着陆残月说道:“我当时亲眼所见此人置我父母于死地,那夜我看见的所有细节我都记得,至今仍每夜得见,绝对不会认错。但我还想知道此事背后更多的细节,可是他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
“这样啊……”陆残月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子,一手扯掉那人嘴里塞的布团。接下来的对话,洛名一个字都没有听懂。那个人一直恶狠狠地盯着陆残月,然而陆残月的神情一直平静的很。待他起身时,对洛名说道:“嘴硬着呢,不过可以确定是我族敌对部族的人。我果然说我们俩的事有联系,你想知道细节其实想想就知。你父母定是当年在朝中弹劾过安禄山,便使他想除之而后快,这种事在当年其实也见怪不怪。这几年,我族遭敌对势力打压之此,也是因他们玉叛军势力相互勾结,才显得我族势单力薄。只待我找到其证据,大势必然逆转。”
洛名点了点头。
陆残月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人,“至于这个人,其实也没什么留着的用处。你不如就地报了杀父之仇算了。”
洛名的目光却突然有些退缩,“可是……”
陆残月笑了笑:“没杀过人?”
洛名没有说话。
“噗,杀人只要不在家门口,怎么都行。”说罢直接将地上的人拎起,那人自是挣扎不过,“跟我来。”
陆残月一直将人带到一颗无人路过的枯树的阴影下,对洛名说:“你要是不想动手,介不介意我替你动手啊?”
洛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介意。”
陆残月也不给那个人说点遗言的机会,一刀就砍了下去。洛名反射性地闭上眼,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却完全没有大仇终报的快感。大概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容易,或是根本不忍再看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当定下神,睁开眼的时候,却是陆残月挡在自己身前,又是近得快要贴到自己的距离。可是不知为什么,自己这次却没有一下子躲开。
“要看一眼么?”陆残月问。
洛名隐约看到陆残月身后地上露出的一只手,和一滩血迹。终是说:“没什么好看的。”
“那就回去吧。荒漠中的尸体不过半日就会被风沙埋了,不会留任何痕迹。”
当夜,陆残月带着两个族人,一同潜入情报中所说的狼牙传信使的接头点。对方大概没有料到陆残月这一手,也是防备松懈。陆残月三人将在场者全部击杀,并成功夺取狼牙密函。
陆残月其实完全没想到会如此顺利。结束后,他让那两个族人先回去。自己却又找到了白天里的那棵枯树。将那尸体从沙子里挖出来时,尸体脸上的尸斑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测。陆残月将手指伸到尸体耳朵后面,细细摸索半天,果然是找到一个撕口。顺着撕口撕下去,一张人皮面具从尸体脸上脱落,面具之下,是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都说当局者迷,陆残月还是让自己静下来自己回忆这几天所发生的事。细想不出结果,只是基本可以确定,自己已经不该再搅合进此事中。陆残月匆匆回到族中,将密函交给长老,当夜便偷偷离开,在洛名的住处外守了一夜。他路上还在想要不要将此事告诉洛名。然而人到门口,还是取出怀里的面具,将其揉成粉沫,随风散入荒漠中。
自然,这都是洛名最终也无法知晓的事情。他知晓的,是第二日起来刚收拾好行装,出门就看见陆残月从屋顶上跳下来。洛名说:“这几个月来多谢陆兄相助,名才有机会为父母报仇。如今大仇得报,相信你们得到证据后,便能够很快铲除与叛军勾结的势力。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你多保重。”
“哎哎!”陆残月也没想到洛名说走就走,“你这中原人好不容易来一次西域,不想多看看嘛!这就急着走?”
洛名颔首:“我在这也没有认得的人,也没听说过什么地方,还是早些回去罢。”
陆残月微微侧头,嘴角又勾起那种好像是他专属标志一般的微笑,说:“我不就是你认得的人嘛!其实这里离明教地界算不上多远,映月湖听说过吗?来过吗?没来过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
洛名突然睁眼。窗外依然月色朦胧,月下是潺潺而过的洛水。他抬手擦掉满额头的冷汗,终是不能再入眠。如果那时没有答应陆残月去映月湖该多好,他这么想,他必定回到万花谷静心学医,之后便能作为一个真正的医者,去过正常人的人生。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第二日,洛名又来到山背后的镇上,终于又收到一封来信。却只有陆残月一人寄来的。信上依旧涂涂改改了一大堆。终是在最后有一句完整的话,说他弟弟妹妹都很希望他在,让他再考虑一下。
洛名回去后,一天剩下的时间全用来坐在屋里。却没有真的想什么,每当一想起一些细节,就发现自己依然十分抗拒,便不再细想。然而有些画面,却一次又一次从眼前掠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又想到阿落和秋儿,当见到两人时,洛名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再得上天眷顾一次。若再失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承受得起。
那年三生树的落花,真的是铺满了来时的路。如今是否还依旧?
第二日,洛名便从衣柜中翻出最底下的斗篷,也没有带别的东西。天才蒙蒙亮,便独自一身离开了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