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松明的大哥向光明、二哥向星明,都是读完初中便止住求学的脚步。这可不是家里不想供他们或者供不起,按其母的话说,是他们没能耐挤不进高中大门。松明妈总把儿子们说的像草一样,虽然他们并不差,松明奶奶总把孙子们夸的像花一样,虽然他们并没有那么好。向家这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大三岁。向光明今年二十二虚岁,身高一米八多,一直在铁矿干临时工。老二向星明正跟着向丽丽的爸爸学木工。老三向松明呢出乎家人的意料考上了高中。
一天,向家一位多年不见的老亲戚因事上门。松明爸爸去粮管所交公粮了,松明妈便去隔壁把婆婆请过来。
松明奶奶跟老亲戚见面后,少不了一阵寒暄。寒暄过后,老太太就迫不及待的炫耀开了她的孙子们。
“我那小孙子松明考上高中了,考得还不错呢。看样子,我们家也要出大学生了。”
“不错啥呀!”松明妈把话接过去,“比人家葫芦、丫丫和香子,差得远了!”
“比起牛家那小子和娇子来,不强啊?!”
事实确如松明奶奶所说,同样也考上高中的牛政和向丽丽,都不如向松明的成绩好。
“我那二孙子星明,一下学就被我们村的木匠收做徒弟了!”把媳妇反驳的无话可说的松明奶奶,带着胜利的喜悦继续对老亲戚说道,“你也知道,木匠收徒,可不是啥人都收,人品不好的、不灵透的,人家是坚决不要!我们星明看上去闷哧哧的,心可不笨,手巧着呢……”
“人家那是看在咱们同族的份上才收的他!”——婆婆和媳妇难道真的是天敌?连松明奶奶吹嘘一下自己的孙子,她孙子的妈都不让,硬生生的给斩断。
不等松明奶奶的不满显现出来,人情练达的老亲戚即开口证实其所言不虚——“木匠收徒确实很严,不只是人情面子的事。”
只凭这简单的一句话,这位客人立即荣升为松明奶奶心目中最值得交往的好亲戚。斟茶倒水本是松明妈的活儿,松明奶奶这时抢过茶壶往老亲戚面前的茶碗里添了两滴水(再多一滴就溢出来了),并殷勤的劝其端起来喝。
“炉子该添碳了吧?”过了一会儿,松明奶奶提醒媳妇。
“哦,是,我去看看。”
松明妈出屋后,松明奶奶往老亲戚身边挪了挪,神秘兮兮的说道:“我那大孙子光明,(他小时候,你见过),现在长成大小伙子了。要个子有个子,要人物有人物!那本分劲儿、勤力劲儿,怪随他爸爸——说话、办事什么的可比他爸爸活泛多了。我们这个村的村长,姓沈,你知道,呵?他那个大闺女看上我们光明了。那闺女俊的要命,比光明小两岁,单等着我们家找媒人上门提亲了。光明他妈小心眼,暂先不让说。你又不是外人,我可不瞒你……”
既然松明奶奶已泄露天机,下面不妨公开说说这件事。松明奶奶不是跟老亲戚说,沈家单等着向家上门提亲吗?她这话不可全信,需打个对折。事实上,沈家珍和向光明的恋爱还处于半地下状态,双方父母都在装聋作哑。有一点,松明奶奶倒是说的完全正确——沈家珍先看上的向光明。
沈家三个孩子的相貌,多受他们父亲的遗传:单丹凤眼,高梁鼻相,身材颀长。沈家珍虽然不像松明奶奶所吹捧的那般俊,但的确算得上漂亮。沈家珍不光长相随父,脾性也随,小小年纪即很有主见,口齿伶俐,说话压碴。
别看松明奶奶跟老亲戚炫耀时那么称心满意,其实她有点儿担心沈家珍将来凌夫。一天,她忍不住对儿媳妇道出这份担心。
“家珍那闺女口齿牙白的,咱光明又老实巴脚,以后恐怕降不了她,我怕……”松明奶奶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她本想说——“我怕到时候跟他爸爸一样,成天挨媳妇数喇。”因觉得不妥,遂改成——“我怕到时候让她牵着鼻子走。”
“真要那样也没办法,谁让他不如人家呢。媳妇是他自个儿选的,孬好由他自己承受。咱管不了,也不管。”
“说的怪轻快!”松明奶奶在心里抢白道,“还没到那时候呢!等到你眼见着你儿子受媳妇的气,你就不这么说了!”
见婆婆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松明妈说道:“光明忒老实了,找个比他精、比他能的媳妇正好。人家不都这么说吗——找媳妇首先要看她妈咋样,家珍她妈不是不讲理、不要面子的人,家珍也不会瞎厉害的。再说,咱看着家珍长大的,也从来没见她跟这个打跟那个闹的。放心吧,老向家烧着高香了,咱光明傻人有傻福……”
“我那大孙子哪里傻了?!”不等儿媳妇把话说完,松明奶奶气吼吼地问道,“咹?!哪里傻了?!”
“不傻!不傻!随他奶奶,精明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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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六个小伙伴,如今都成了高中生。高中在二十里路之外,毫无疑问的,他们在学校住宿。
学校规定学生们两星期回家一趟。每次从学校回来,景瑞总是先回自己家待一宿,然后再来姥姥家。——女儿家再好,也不如住自己家里随适,农历的三月初三,景瑞的姥姥、姥爷搬回了程家楼。也就是说,返校时,景瑞同那五位伙伴一道儿走。
成为柳园高中的学子,就等于跟柳树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大概为了突显“柳园”这个名字,校园里处处植柳,三步一棵,五步一株。最常见的披肩发式的柳树为主角,那种少见的烫发头式的柳树为配角。左宗棠“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柳园高中煞费苦心,却未曾引来“两个黄鹂鸣翠柳”。
他们六个依然是俩人一伙分在了三个班,不过现在变成:景瑞和沈家祺同班,牛政和向丽丽同班又同组,艾香和向松明同班还同桌。
柳园高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学校北面是一望无垠的农田,西面则有一条常年流水的小河,南边和东边都是路,路面宽阔且人车稀少。体育老师嫌校内的操场逼仄,总是带着学生们沿大路进行晨跑。
体育老师姓刘,四十来岁,中等个头,身体结实的像小钢炮。其原先在教育局上班,在与一位局领导发生口角时,不该出手时出了脚。——他年轻时可是在省级田径比赛中获过奖的,那气头上的一脚,没把人家的大胯踢残,实属双方都造化大。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是可忍,孰不可忍,若不是那位领导理亏在先,他有可能被贬谪到条件更差的地方去。
每年的春秋两季,柳园高中都会举行运动会。第一次参加运动会,向松明便因表现突出得到体育老师的青睐。短跑是向松明的强项,体育老师经常为其开小灶,传授短跑技术。
得到体育老师专门指导的向松明,在“高一”下学期开的春季运动会中出尽风头,除了获得荣誉证书,还有不少奖品——无非是本子、钢笔之类。运动会在周五下午结束,学校破例允许学生们在周六早上离校。
向松明最先来到自行车存放处,一会儿,景瑞、艾香和向丽丽也来到。
“谁要?”向松明从包里拿出三个本子,朝她们晃了晃。
向丽丽和艾香立即过去挑选。
景瑞没说要也没跟过去,向松明朝她点头示意,她还是站在那里没动。
“谁要?!”等牛政和沈家祺来到,向松明又拿出三枝钢笔,加强语气问了一声。
“我!我!”牛政说。
“我也要一枝。”沈家祺说。
景瑞还是没有要的意思,向松明拉长脸横了她一眼。
……
一路上,向松明闷闷不乐很少说话。
“老向,战绩如此辉煌,你咋还不高兴呢?”牛政说。
“累了。”
“确实是够累的,我的胳膊到现在还又酸又疼呢。”牛政参加了铁饼项目比赛,不过没有拿名次。
“向松明拿了那么多奖,喊累是应该的。人高马大的阁下您只参加了一个项目,也喊累的话,未免矫情了点!”向丽丽说。
“甭管怎么着,我老牛积极的参加了!重在参与,拿不拿名次不重要!——你呢?吃饱蹲!”
“人家沈家祺参加‘颂春’征文也获奖了!——你呢?康心大萝卜!文的不行,武的不中!”
“向丽丽,你甭在这里小看我!有朝一日,我要让你对我刮目相看!”
“好啊,我拭目以待,等着你一鸣惊人!”
等这两人斗完了嘴,艾香问沈家祺得了件什么奖品,并要求他拿出来给大家过过目。沈家祺说得了一个本子,搁在学校了。
一向诚实的沈家祺这回撒谎了,那件奖品根本没搁在学校,而是被他转赠给了景瑞。
昨天,在运动会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时,沈家祺把正在观看比赛的景瑞叫到一旁,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本子递给她。
这是一个精美的塑料封皮笔记本,封面画的是泰山日出。
“喜欢吗?”
景瑞点点头。
“那就送给你。”
景瑞打开,看到扉页上盖有柳园高中的公章,还有一行字:奖给“颂春”征文一等奖获得者沈家祺同学。
“这个本子对你具有特别意义,我不能要。”
“可是我想送给你!”
见沈家祺满脸恳诚,景瑞不好意思再拒绝,“那我先替你保管着,等你想要的时候再还给你。”
……
景瑞跟往常一样,先回景家庄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来到程家楼姥姥家。
“虎子来找你好几趟了,可能有事儿。”景瑞姥姥一见到景瑞便跟她说道。
景瑞喝了点水,立即去向松明家。
松明妈正在天井里择苦菜,景瑞叫了一声“大娘”。
彼此熟悉的像一家人,因而无半点客套;松明妈拍拍跟前的一个板凳:“过来坐下。”
“向松明呢?”
“打水去了。——丫丫,等一霎我就渣菜豆腐,你在这里吃晌饭,呵!”
“不了,我姥姥打算烙韭菜饼,我想吃那个。”
景瑞想帮忙择苦菜,松明妈不让,说苦菜汁黵了手很难看。
这时向松明挑着一担水回来了。虽然才读高一,向松明的个子已经超过他二哥逼近他大哥。
向松明把水倒进水缸,往屋里走去。
“哎,听我姥姥说你找我好几趟了,有事啊?”
向松明没答腔,他妈妈提醒道:“你听见没有?丫丫问你话呢!”
“屋里来说!”
景瑞跟进屋里,向松明回身关上门。
见状,松明妈抿嘴笑了。
“到底什么事啊?还怕你妈听见!”景瑞说。
“你为什么不要我的奖品?!”向松明板起脸问。
“你什么时候给我了?”
“你得健忘症了?!”
“你才得了!”
“在自行车存放处,我拿出三个本子问你们仨谁要,向丽丽和艾香都过去拿,你却跟没听见似的!沈家祺和牛政去后,我又拿出三枝笔,你还是那样!没把我的奖品看在眼里是吧?!”
“想给,你就直接给,干吗要摆出那种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怎么高高在上了?!我要是那样,他们四个也不会要!”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你那种给予方式。”
“难道让我低声下气的求着你要?!”
“谁让你那样了!——好了,现在给我吧。”
“现在想要,我还不给了呢!”
“不给就罢,我还不稀罕呢!”
“终于说出实话了!你就是因为没看起,才不要的!现在,我就是扔到垃圾堆里,也不会给你!”
“爱给不给!我不稀罕!一点儿都不稀罕!!”
松明妈还没偷着乐完呢,就听到屋里“哐啷”一声,接着听到景瑞嚷了一句:“你摔打谁啊?!”
松明妈连忙扔下手中的苦菜起身,推开门见景瑞红着眼圈,她二话没说,过去照着儿子的后背狠狠扇了一巴掌。
“你怎么着丫丫了?!咹?!你打她了?!”
“谁打她了?我摔的盆子!”
见新买的铝铁盆子被扔到墙旮旯里,松明妈又照着儿子的后背扇了两巴掌。
“熊孩子,我让你摔东西!”
“都是她气的我!”向松明指着景瑞说。
“是你先气的我!”景瑞回指着他驳斥。
“不讲理,你!”
“你才不讲理!比任何人都不讲理!”
“因为啥,这是?!”
“你甭管!”向松明把他妈妈推出屋,又把门关上。
“好男不跟女斗,景瑞,这回我就饶了你。”
“君子不跟小人斗,向松明,这回我就原谅你。”
“说吧,要本子还是要笔,还是两个都要?”
“你辛辛苦苦得来,不能不给你留一样儿。给我一枝笔吧。”
“没关系,我还有荣誉证书呢。”向松明从搁在椅子上的书包里掏出本子和笔,“都给你吧!”
景瑞只拿了那枝笔,“以后得了我再要。”
松明妈担心他们再次闹翻,支愣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
“和好了?”两人一起出门来,松明妈瞄瞄他们的脸问道。
“嗯,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他了。”景瑞说。
“明明是我先原谅的你!”
“男子汉应该大度,小气吧啦的可不让人喜!”松明妈说儿子。
“听见了吗向松明,再跟我犟嘴你就不是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