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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湘南木然地望着车窗外,就像大巴上其他的乘客一样。
窗外是一成不变的山色,构成了一路上枯燥的高速路景观。他坐在大巴二层的右后方,前面的高个子挡住了他向前的视野——或许只有窗外那不断后退的红黄色隔离柱子,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前进着的。
柱子外就是山崖。
大巴飞驰着,突然让人毫无防备地扎进了漆黑的隧道。
空气在尖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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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湘南,九六年生人,医学本科生,于十月七号实习结束,返校。
——隧道的两边,各有一排亮眼的黄色指示灯,依次把灯光打到车内,照出了诡异的一个个的木然人脸,时亮时暗、时乌时黄。
这是林湘南第九次大巴之行。即使如此,所谓的“适应感”这东西依旧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他感觉自己就像侵入人体的抗原,处处感受到来自免疫系统的压迫——车内,沉闷的空气,奇怪的汗味,令他作呕的眩晕感……甚至于,只要邻座有过大的动作或者不小心和他有了肢体接触——无名火顿时在他心中燃烧——再被拼命压抑——最后只能是剩下异常的苦闷,在角落里抓耳挠腮。
若不是现实所迫,他早就会把这种出行方式抛弃,改乘动车——或者直接不出门罢了。
他讨厌出门。这人流来往的大都市,给他的感觉只是比大巴好一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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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达十小时的舟车劳顿,他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集中精神做些什么了,连看手机都要像做贼一样,偷偷拿起来看个十几秒,又赶紧放下,精神内守,防备着眩晕感的到来。除此之外,他能做的事大概也就只有发呆了吧。就这样呆呆的,把视线没有焦距地放在窗外。
而窗外却是漆黑的。
良久,很意外的,眩晕感居然没有再次降临,他心中一松,不由自主地胡乱想起来,开始略微期待起了出隧道的那场景。
(出隧道,刺眼的拱门状光芒会压过来,在眼睛还没适应的那段时间,满目白光,似乎有点身处幻境的感觉呢……天堂?恩……就是天堂的感觉。)
居然……居然能无聊到这种程度啊。林湘南失笑,自嘲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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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多久后,空气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啸叫。出隧道了。
然而现实中,出口处的光芒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刺眼。光的背后也没有一成不变的蓝天,只有不知道何时飘来的满天阴云,卷着滚着地朝他们的头顶压过来。
毫无征兆地,甚至也没有雷声宣告,突然间大水就瓢泼而下,狠狠砸在大巴的顶上,“哐当”声不绝于耳,将其他的声音统统压下。
反而让人觉得安静了不少。
远处仅有的单调绿色,如今也在雨中模糊了。山体和树木,或许还有些野地里的坟地,都搅到了一起。和灰黑色的天幕相接,难分难舍了。
林湘南看向左边。邻座睡着一个陌生的胖子,头向过道歪着,似乎流着哈喇子。雨声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熟睡。过道对面,坐着两个中老年人,相互靠着,看样子是一对夫妻。他左右张望了下,发现整层车厢的帘子都已经被拉了下来,黑乎乎的,就仅余他这块打开着,还能看到点风景。
风景风景,风雨之景。
不知何时,他发现他的右手边,窗外,隔离带再往右,忽然地又出现了一条高速公路,好像是突然出现的一般。他并没有注意到是何时又并过来那条路,只单单是打量着那边路上零星的两三辆车——都是小型车。为首的福特里,司机似乎一直在盯着大巴这儿看,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它们在这暴雨中看起来异常的形单影只,孤零零地,就像起风暴的大海上的小船,飘摇不定,似乎随时有可能葬身海底。
当然吨位大的就不怕了。林湘南想起自己坐的大巴,不过得小心点,别和其他的碰着了。
一根根警示柱在视野中后退着,带起了残影。注视着它们,林湘南的眼神慢慢地溃散,意识渐渐地模糊,任由思维发散,发散到自己支撑不住,睡意渐浓。
大腿突然一震,他清醒过来,发现腿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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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湘南一直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或者说,存在的意义不大。从小到大。
似乎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只会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存在。就像小时候,不管自己再怎么发狂奔跑到面红耳赤,依旧赢不了篮球赛,该吃的盖帽照样吃,该不中的球照样不中。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学习,依旧没能把头像挂在荣誉榜,依旧没能让老师记住自己的样子。不管自己再怎么爱一个人,她生病的时候依旧只能无力地说“多喝热水”。他曾无数次幻想着自己登上舞台受万众瞩目的时刻,可太阳出来了依旧得戴上红领巾屁颠屁颠地滚去上学。
曾一度,他觉得自己就要自我分解了,分解成尘埃,连生态循环都不需要的无意义尘埃,毫无目的地漂浮在城市中,静静地等待着endingtime,看着身边急匆匆的人潮来来往往,做着毫无意义的自我思考。
他想改变些什么,至少让自己有些许的意义。
他低下了头。
——“想明白生命的意义吗?想真正的……活着吗?”
十六个大字占据着整个手机屏幕。
……中毒了?
林湘南向手机伸出手。也许是哪个无聊的人设置的恶意软件吧?不管选择哪个,都会自动下载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在指尖将触摸到手机的那一刹那,一种奇特的心悸让他停住了手。
——“YES./NO.”
屏幕改变。
一种无言的吸引力,似乎在吸引着他的手指靠向“YES."
……
想明白生活的意义吗?想真正地活下去吗?
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支撑我活着的动力又是什么?
……存在感?
是的,存在感。
我一直缺少的东西。
我需要存在感,我在追寻着它,这是支撑我目前生活的执念。
存在感依靠别人的反馈而得,而我正在做的,正是我想要做的。
我想做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所以我选择了漫漫的学医路。
我开始找到它了。
林湘南回想起在医院实习的日子,随洪师兄那个医痴出诊的时候,病人家属很感激的叫了他一声“医生”。顿时漫天阴云退散,心中阳光普照。
存在感,我可以靠自己得到的。
所以——
他微笑着,轻点了下“NO.”。
就在这瞬间,视野突然一黑一亮,一道空气的尖啸再次炸响!
所有人被从睡梦中惊醒,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林湘南瞪大了眼睛。就在刚刚,他看见了一道黑影划过左侧的帘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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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慌失措,惊慌失措!刺耳的刹车声在左后方悠悠地拉响!
车内像是被扔进了一颗炸弹一样尖叫四起,司机很配合的一左一右大转弯将车上人甩得东歪西倒。林湘南被隔壁的胖子压在车窗上动弹不得,疼得呲牙裂嘴。他的脸被压在玻璃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原本右边的几辆车早已远远地避开,像是躲避瘟神一样地打着方向盘远离!
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等……隔离带!为什么……为什么隔离带的另一边会跟我们同向行驶!
“你……”林湘南双手撑住玻璃用力支起后背的重量,涨红了脸,“给我……滚……开……啊!”
茫然无措的胖子被顶回去,林湘南扒着前座的靠背艰难地站起来,看向前方。
他看到车前玻璃外的景象了。
他宁愿自己没站起来。
是逆行。
在高速路上。
大巴正不急不缓地前进着,前方迎面而来的小轿车们一辆辆拉着刺耳的刹车声从大巴旁躲闪而过。在正前方不远的拐弯处,一辆咆哮着的巨大蓝色东风重卡的车头正逐渐出现……
巨大的刹车声。
黑暗。
破碎。
爆炸。
火焰。
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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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看见了天堂的白。
耳旁有若有若无的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