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呆站在那团影子穿过我身体的地方,努力想将思绪和感受清理出个头绪,仿佛我从场景繁乱的噩梦中猛然惊醒那样。
这是影皇吗?果真是的话,那他和所有关于他的传言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他一点也没有给我留下会伤害生灵的印象,更别说割下刽子手佛哥诺的首级或是让哈劈雷惊吓得要命了。难道他能以许多形象现身,而这只是其中一种?他经由我的意识冲流而过,之后又带走的究竟是何种未知语言的古怪图像与思维呢?眼下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追了过去,满心盼望他还没消失在恨影宫复杂的通道里。还好他留下的泪痕还在,一路延伸到岔出去的廊道,接着横越过一间黑暗又空荡的大厅,之后转入一条狭窄、以火炬照明的通道,最后则沿着一道阶梯向上延伸。这是我在恨影宫见到的第一座阶梯,我百分百确定我没到这个地方。
这阶梯上接一条高高的廊道,廊道一侧的壁灯上插着蜡烛照明,另一侧则是高窄的窗口,放眼望出去,窗外是一片黑暗的虚空,同时不断吹来恨影富那种阴森的音乐。我一路沿着还湿润的痕迹追赶,现在这痕迹穿过一道巨大的石拱门,拱门上充满了跳动的光芒。我再次听见压抑的呼吸和啜泣声,以及喃喃低语的杂沓声音,但这一次这些声音似乎是由好几处发出来的。我穿过拱门,看到一间火炬照明的巨大厅堂,这是我至今为止在恨影官见过的最大的厅堂。这厅堂就像一间圆形剧场,而我就站在最高的一排,往下可以看到一路下降的环形
楼座直到正中的大舞台,我亲爱的朋友们呀,在那里果真上演着一场让我感动泣下的戏剧。
我看到了数百团影子,它们毫无章法地不停移动、低语及啜泣。我看到它们互相结合、滑进对方里面接着又分开,其他影子也从周围许多开口涌人,沿着阶梯往下滑到舞台上,加入这群暗影之中。恨影富的音乐到了这里音量大为增强,变得非常响亮,听来像不和谐的丧礼进行曲,另外再掺入叹息与啜泣的合音,仿佛这些影子随着音乐一边哭泣,一边舞动。
我泪水盈眶,接着哭了起来,不知何以深受这种难以言喻、忧伤又如梦似幻的演出感动——直到忽然又有图像与思潮流贯我全身。这一次还是像在饭厅那样,让我大感意外、惊诧。原来有团影子在我进来乏后也跟着来到厅堂里,并且直接穿过我的身体。现在这影子正沿着阶梯滑往其他同伴所在的地方。这实在太过分了,我扭身就逃回原来的廊道。
到了那里我还是一直在哭。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为何要哭泣。这些泪水具有救赎与镇定的功效。好不容易泪水终于干了,我感到元气再度充满,可以回到那座厅堂,投身到舞动的影子群中,把恨影宫的这个新秘密搞个清楚。
当我回到那里时,拱门已经关闭,被一堵由石化的书砌成的墙封死了。这面墙无声无息地在背后合拢,音乐也消失,仿佛跟着被砌进了墙里。我仔细倾听,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声音都没有,让人几乎要以为之前所有的事都不曾发生。老实说,我亲爱的朋友们,真要这样的话倒也还好,但事实却没有这么简单,这下子我备受折磨的脑袋真的塞满一个又一个问号了。
这时,在我背后廊道处忽然又响起了沙沙声,我转过身去。这次我真的见到那东西了:一个矩形的黑暗物体逃往其中一条岔道。这会儿我可是打定主意,不解开这座该死的宫殿最后一个谜题绝不罢休,于是我便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
这条廊道仅靠零星几根蜡烛照明,光线昏暗,因此我很难辨识那
个在我前方弯来绕去、不断从这个暗处跑到另一个暗处的东西。
这场追逐战经过许多角落,往左,往右,沿着阶梯往下接着又往上,但不管怎样,我都紧紧跟着那个小小的东西。我们沿着一道螺旋梯往上跑,但这阶梯忽然在一个生锈的铁栅栏前终止了。那小小的影子轻轻松松就从栅栏间溜了过去,我却得停下脚步,气得大声叫骂。
就在我正要转身离去时,栅栏突然咯咯响着升了上去,我继续向
上走,接着忽然来到一个非常宽敞的房间。
这房间让我想起收藏恐怖图书的藏书室,这里同样是个八面体,靠墙的地方摆满了书架,中央也摆放着一把沙发椅和一张桌子,桌上同样放着烛台。有那么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那里了。
但这里还是有些不同之处,或许是这里少了具有迷幻效果的气味
让我怅然若失,又或者这里的书布置方式木同?总之,这里肯定不是
那间藏书室,而此时那个小东西已经完全失去踪影了。
但至少这里的书确确实实是书,书中内容说不定能为我提供一些
协助。于是我走向书架,取出一本皮面古书翻了开来。
那本书瞪着我瞧。
那本书的中央处有颗会眨动的活眼,而且还像被吓到了般瞪着我
瞧,就像歌歌给我看的皮革洞穴中图书机上的活书那样。这一次,我
还是像上次一样大吃一惊—一手里的书也滑落到地上。
那本书啪嗒一声掉到地上,簌簌大响,从四面伸出四只、六只、八只脚来,接着就跑掉了,一溜烟地跑到对面的书墙,爬到书架高处,消失在两本厚嘟嘟的褐色皮面书中间的缝隙里了。我以自己为轴心转了一圈,四周开始沙沙作响,有几本书的书脊也惜哨动了起来,不特别注意的话几乎难以察觉。哎呀,不对,虽然这些书的行为也会让人毛骨悚然,但它们根本不是恐怖图书,这里是
一间满是活书的藏书室!小小的矩形暗影——啊,当然啦,这些都是
书,都是活书呀!
小小虫豸侵害之
皮革与纸张共组成
活书是否就像是恨影宫的家鼠、害虫呢?它们是否从书乡术士的实验室经过恶地域的垃圾堆一路来到了这里,说不定还繁衍增长了呢?这可真令人赞叹呀——能自行繁殖、主动聚集成大收藏的书。我不禁要问,这些小畜生在这么光秃秃的建筑物里究竟靠什么维生?不过,或许我也不过才看了恨影富的一小部分而已。
我又四处张望,如果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活书,那可是一大笔财富呀口我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了开来,里头看起来像是一个长满利牙的咽喉。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本书居然凶猛地朝我大吼,还在我手上咬了一口。我大喊一声:“哎哟!”好痛呀,但这该死的畜生居然不肯放过我,继续对我咆哮,还把我那根流血的指头咬得更紧。我又大喊一声,这次是愤怒的呼喊,同时握紧拳头朝书的封皮揍了一下,这时它才终于松口掉落到地上,从书里冒出八条小小的腿,朝某个角落奔逃,在那里凶巴巴地对我破口大骂。书架里到处都有动静,沙沙,噼里啪啦,皮革咯吱咯吱相互摩擦,到处是嘶鸣与疾走声。这些书全都醒过来了,不知是被同伴的叫骂声吵醒还是被我的血液气味惊醒的,因为被恶狠狠地咬了几口后,我亲爱的朋友们,我可以百分百确定这里的书不但是活书,还是凶恶书!
这些是皮革洞穴那些业经驯化的书野蛮、嗜血的恶种伙伴。而现在我也知道它们究竟靠什么维生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我朝之前进入这间藏书室的入口快走一两大步,但人口已经不见了,变成了一面墙。
我匆匆张望,想估量自己的胜算。这里总共有多少书?几百本?那好,这些既不是蜘XXXX蛛也不是哈劈雷,不过是些家鼠,而家鼠胆子都很小,我只要快快把几只解决掉,其他的就会乖乖不敢吭声,
赶紧逃掉了。再怎么说我都是龙族成员呀!我有尖牙利爪,即使在恶
地域的垃圾堆和锈地精的运书轨道我都活下来了,这些摆满几个书架
的变种图书我应该也应付得来吧!
在我背后响起了咕隆声,地板也开始颤动并且往下坠,连带地我也跟着掉落深处。这下正好,这次意外的旅程说不定能让我脱离这些活书。
结果却是——墙面升得越高,地板陷得越深,就出现越多刚刚苏醒过来的书。而当地板好不容易静止不动时,这些书架已经至少有四倍高,现在我必须对抗的
不只是数百只家鼠,而是好几千只了。第一批已经朝我扑过来了。让我大感惊讶的是,这些全都是最上层的书。不过,当它们以自由落体的方式掉落,同时展开封皮、翻开内页开始拍动时,我就了解:这些都是会飞的活书,是蝙蝠的异种。它们成群结队朝我飞扑而下,尖叫着绕着我头部旋转。在一般书籍上端边缘的地方它们长着嘴,嘴里还有细牙。这会儿它们的嘴正贪婪地想咬住我。
另一些书行为像蛇一般,它们从书架里爬出来,速度非常缓慢,皮质躯体爬动起来富有弹性和韵律,身体不断一紧一缩,还像密德嘎尔德眼镜蛇般朝我嘶吼。
最讨厌的是那些像蜘蛛一样用八条腿爬行的活书了,它们要比动作像蛇的书更为敏捷、凶猛,我相信不管多狠毒的事它们都做得出来。这些书看不出哪里是上哪里是下,它们可以猛然翻身,时而把皮质的书脊对着我,时而把沙沙作响的内页对着我,并且不时以自己为轴心旋转。我还搞不懂它们要用什么咬我或刺我——但肯定很快便见分晓。
就这样,这些活书从四面八方绕着我转,还有越来越多书从书架上匍匐而下、爬动或拍着翅膀下来,而它们围成的圈子也越缩越小。我要是不能马上从吓得瘫软的状态中恢复正常,它们就会一拥而上把我撕成碎块。
哦,我亲爱的朋友们,说来有点难为情,但此刻我想到的居然是龙格孔。寇马那不登大雅之堂的恐怖作品《猎书徒的道路》里第三部分的格言:
凡活着的皆可杀
没错,如果有本书有生命而且会动,那么当然也可以杀了,听起来挺合逻辑的,是不是?在这个天地不仁的地底世界里我学到不少教训,现在正是付诸实践的时候。
我前爪用力一拍就击中了一本在空中的飞行书,它的书页马上一把一把地散落在附近,接着剩下的部分也啪嗒一声摔落地面,我毫不犹豫,立刻一脚将它踹扁。它内部喀嚓一响,接着血液喷向四面八方,而它的血色则黑得像印刷油墨。趁着这些混蛋;大吃一惊之际,我立即踩烂近处两本蛇般的书。这两本书只来得及惊讶地咕哝一声,就躺平一动也不动了。
我前爪再次朝空中拍打两次,被击中的飞行书便离开其他飞行的书群,而其他书则急忙向上飞起,避开我的攻击。接着我的目标又转到地面上的凶恶书大军,踩烂其他几本书蛇,再踏过它们的尸体走到某个书架边,将书架掀翻。沉重的书架向前倾倒,将十几只蜘蛛般的凶恶书压在底下,同时散裂成数不尽的碎片和木条,冒起一阵尘埃。我从其中挑出最长、最尖的,用这武器攻击四处逃窜的活书。现在它们急忙沿着书架和墙壁逃往高处,而飞行书则拼命朝天花板飞,至于那些在地面匍匐前进的就比较吃亏了,它们动作太慢,我用手里的“长矛”一个接一个刺穿它们的身体,至少有十几只被我戳中。我得意洋洋地高举这根“长矛”,头往后一仰,接着就像我在锈地精的火车站所做的那样,发出兽性的呼喊,所有书架和里面的活书都开始颤抖。
接着一切复归沉寂。
侥幸躲过一劫的活书都逃往书架较上层的地方,大气不敢喘一声。
我把还插着胡乱挣扎的凶恶书的“长矛’’往尘土上一扔,气喘吁吁地
环顾这个杀戮战场:有几页散开的书页在空中飘动,到处都沾着黏稠
的黑色血液。看来我已经学会了地底世界的野蛮行为。
我成了猎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