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柴时光,书乡市居民用这个名称指称晚上那段悠闲的时光,是白日图书业和文学生意结束后的惬意时段。当厚厚的柴块被扔进壁炉,烟斗点燃;当殷红如血的红酒在广腹杯里飘散着香气而朗诵家开始念诵作品时,炉柴时光就揭开序幕了。这时炉火里的木块会发出哔哔啵啵声,暖黄的光线笼罩着阅览室。古书、旧书或刚刚印好的新版书翻展开来,听众互相靠拢,聆听经典的或大胆创新的作品,杂文或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精华片段或往返书信,抒情诗或散文朗诵。炉柴时光是身体休憩,精神焕然苏醒,诗魂自纸页间升起,环绕着听众和读者舞动的时光。
此外——让我们正视事情的本质——炉柴时光也是宣传时光。尽管令人羞愧,这却是不争的事实:就连查莫宁的文学产业也必须屈服于市场法则之下。尤其书乡市拥有无数的图书,想在此引起社会大众对某本新书的注意更是难上加难,莫怪乎炉柴时光的作品朗诵就成了宣传的重要手法了。
所有书乡市的朗诵家都同属一个行会,此行会已有数百年历史,规定详尽又严苛,入会考试也非常严格。在书乡市想以朗诵为专门职业者,必须先在学校接受严格教育,精通朗诵艺术。这些生灵之前往往是戏剧演员或歌者,拥有浑厚有力的声带和生动的表情。有件事在整个查莫宁是众所皆知的,那就是:书乡市的朗诵家个个都是高手,如果作品需要,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就将声音拔高到高音区的极限,或是降低到最低沉的音。他们可以像夜鹰般即兴演唱,也能像狼人般号叫,像野猫般咆哮,像克剌暴特幽灵般嘶嘶作响;能让观众陷入恐惧的深渊,也能引逗他们爆出歇斯底里般的哄笑声。
查莫宁的作家莫不梦想自己的作品能交给书乡市的朗诵家诠释,可惜不是每个作家都有这种福气,因为这些朗诵家脾气阴晴不定又挑剔,凡是他们看不上眼的,不管出价多高、作品销量多少,都只他们的第二选择。
我站在一块石板告示牌前想看看今晚到底有哪些节目:除了赫特里本?霍希的《满船豌豆》、碧黑墨?欧坎的《空气脸》、椰实?石爷《我的每一秒都长过诸位的发》和昨日之高利亚的《病态的感谢》等书的朗诵会之外,还有介绍《百足屋》《气息与阴影》《风儿生长处》《既然如此?何不当初》以及《无法驯入发笑的搞笑鬼》等的各种演讲,而这一切盛会加上其他二十多场不是这么钻石级的活动全都集中在一条街上,全都免费,有的甚至还提供免费啤酒!
我匆匆走过一扇又一扇橱窗,看着他们聚集在噼噼啪啪响的壁炉边,手里擎着酒杯或茶杯,谈笑风生,其乐无比。我开始踌躇:就为了一场长号喇叭音乐会,我真的该放弃这里的活动吗?
“啊啊啊哈,炉柴时光!力我脑海里再次听到思霾客说,“在书乡市哪天没有炉柴时光?雾乡长号喇叭乐团的演奏可就不是每天都听得到的。”
没错~书乡市确实每天晚上都有炉柴时光,而我肯定还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思覆客的暗示真的挠得我心里痒痒的。“绝对精彩,”他还说,“不是为观光客准备的。“这句话真的搔到我的痒处了一因为我自己正是个观光客哪。炉柴时光是为普罗大众提供的,而我则属于更高的层级,承蒙这座城市一名士绅亲自邀请。我于是不再盯着这些橱窗,脚步也不知不觉往市立公园的方向跨出。
太阳早就下山了,空气清新又凉爽,我身子轻轻颤抖了几下,因为我忘了遵照邀请单上的指示携带暖和的围巾。其他到来的听众果真都裹着围巾,这让我更加觉得自己像个异类。我是听众群里唯一的诗龙族裔。听众都在户外,坐在公园里贝壳舞台前方一长排一长排的庭园椅上。此刻我应该在温暖的旧书店里,坐在噼噼啪啪响的炉火前,手里拿着一杯免费的香料热酒,聆听某位声名正隆的朗诵家念着《既然如此,何不当初》(这本小说以非常巧妙的手法诠释了“错失良饥”的题材)的!
错失良机!唉,眼下除了错失其他活动之外,我还错失了欣赏幽默大师俺谑多雄?呸咖那怪诞而又深富传奇性的生涯记事《无法引人发笑的搞笑鬼》三人朗诵会的良机呢。除此之外,我也和我的抒情诗偶像赛珀?玉魄的抒情诗之夜失之交臂。该去的不去,我却全身冻得发抖,巴巴儿地在这里守候一场可能让人抓狂的管乐演奏。我决定,这场音乐会要不马上开始的话,我就要起身——啊,演奏者总算上台了!但接下来这一刻,我的心情却沉到了谷底——演出者全都是雾乡人!我怎么会忘得一干二净呢?怎么偏偏是雾乡的音乐家?我并没有一般大众对雾乡居民的偏见,但由于当地气候的缘故,他们都有超乎常人的忧郁倾向,是由深深向往死亡的伤感群众组成的群体,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甚至盛传他们还劫掠搁浅的船只、从事非法活动等。
从这种家伙身上,我们哪能奢望听到什么动人的小夜曲呢!光是看到这些雾乡人的模样,我的心情就很难好起来了——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团团塞进黑西装里的乌云,脸孔浮肿,多孔如海绵,忧郁。他们如此忧伤地望着观众,仿佛泪水就要决堤而下或者集体自杀了。一种仿佛自己正在参加丧礼的不快之感越来越强烈,我的目光开始对着观众乱瞟。令我大感意外的是,哈贺梅?班?奇必测就坐在第一排,黄色的眼睛用责备的眼神望着我,而巫魔女伊娜基雅?阿娜扎奇就坐在他旁边!她不晓得在对着奇必测说些什么,一边还控诉似的指着我。我的身体在不舒服的庭园椅上滑得更低了。看来好戏还在后头呢。
音乐会在令人难为情的序曲下揭开序幕:这群演奏家鼓着脸颊,这下子他们的脸孔就更像青蛙了。接着他们从乐器里压出此起彼落、毫不和谐的刺耳长号喇叭声,而且似乎还故意各吹各的调,某些人手上的玩意儿甚至只发出垂死者喉头的咕噜乱响声。我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这不仅糟透了,这已经是在恶意虐待观众,同时对我发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的信号了。
我抓起斗篷正要请邻座让我通过,这时冷冽的空气中骤然响起一串珠圆玉润的和谐乐音,动人的二重奏此起彼落,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演奏者先得调调音。我决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一名演奏家吹出一节轻松又极度优雅的主题,接下来不断有其他乐器加入,音乐忽然和谐有如一体。我环顾左右想窥看听众的反应,结果发现每个听众都闭上眼睛,上身缓缓随着节拍晃动。或许这在这里算是一种礼仪吧——至少这样就看不到这些雾乡人令人不敢恭维的“青蛙王子”脸。于是我也闭起眼睛,专心聆赏音乐。在我的心灵之眼前,我看到了一群快乐无比的精灵胡蜂正沐浴在阳光下,在春日某处丘陵起伏的风景上方飞舞,这令我想起精灵翱然起舞的音乐主题,听来仿佛是竖琴发出的乐音,轻盈无重力,有如珠玉般的音阶在我耳畔呢喃,精灵胡蜂也排成轮舞组合。接着,每个乐音的细微变化都使我心灵之眼前的图像产生变化:鼠素粉蝶成群起飞,一群蜂鸟也加入了精灵胡蜂的轮舞队伍中,空中则飘散着蒲公英种子。我被春天的气息包围,原本郁闷的心情顿时一吹而散——正如字面所说,“一吹而散”了。之后,新的、清亮如钟声的长号喇叭声响起,而这心灵的风景上方也出现了一道彩虹。
我睁开双眼,对自己脑海中闪现的俗丽景象感到一丝丝难为情。我略微尴尬地四处张望,想知道是否有人发现我刚才短短一瞬间的恍神状态。结果让我大吃一惊:所有听众都陷入集体恍神中,个个都闭着眼睛随音乐哼唱,上半身则像个活动节拍器般摇摆着,跟着打拍子。接着,所有演奏者忽然都放下了乐器,所有听众也都从恍惚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清嗓子的声音、脚摩挲地面的声音此起彼落。台上的音乐家用长长的清洁刷清理吹嘴,翻着自己的乐谱。之前的演奏根本还不是正式的开头,真正的音乐会才正要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