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那些年我一直在流浪。
穿行于废土与城镇之间,在幽暗的森林沼泽中跋涉。朝露与雾沾湿单薄的衣,踏着血与泥,避开许多贪婪的眼。有时候,醒来便意味着遗忘,繁昌的城邦一夜成为墟土,尸骸掩埋着身体。雾霾焦土,一个人孤独地行走。总有什么东西在远方呼唤着自己,茫茫中只看到漫天的火,在燃烧。
草行露宿之夜,梦境中纷杂的信息片断繁星般闪现。大爆炸,瘟疫,暴乱的兽群,洪水在翻腾,山崩地裂,满城淋漓的血。每一次,我在梦中独自面对无数灾难中的尸体,每一次,伴随着自己在梦中的死亡我睁开了眼。
喘息中,惊骇而又安心地发现,天亮了。
漫漫长途似乎有了终点。
望川,黑的城。
巨大的山脉被凿空,钢铁浇铸其上,这是一座黑色的城,黑色的甲士在巨大的石门之上,执着刀与剑。
我在流血。
黄昏的阴影投射而下,巨大的城池山一般矗立。那时我背靠着城门,努力借着坚硬的石壁站直身体,破烂的裤子浸透污血,双膝以下,血肉模糊。
大地是黑色的,黑色的棘草森然如铁,一眼望不尽边际。它们是荒原上最常见的植物,一米多高,却有着深入地下数十米的庞大根系,泛灰的根茎上,遍布锋利的倒钩。
巨兽的身影在其中若影若现,覆盖着黑色骨刺的脊背露了出来,泛着金属的光泽。
那是犼,荒原上的收割者,长着庞然可怖的牙。
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牙齿,只能称作是两片狭长嶙峋的齿刃。刃尖极细,上侧齿刃的两端突起、延伸,足有半米长。
我在颤抖,紧攥着一把从死人胸膛里拨出的匕首,眼中满是绝望。脚下,是一个沾满污泥的黑色包裹,一把精致的银色牙枪露了出来,原先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此刻却被我踢到一旁。在这里,枪没有用。
这是片笼罩在死亡磁场下的土地,带电的机械与高速运动的金属无法存在。这是片巨兽与变异生物并存的土地,人们所能赖以生存的,唯有刀与剑。
这里,是忘川。
望城,忘川半岛上最大的城,横亘在荒原与雾森之间。
亘古不变的荒原上不知埋葬了多少历史,忘川上所有城邦、大大小小的村镇都有一条铁律,黄昏时刻,城门一旦关闭,便是统治者也不允许进入。这条铁律,源自望城。
此时此刻,无论在城下如何声嘶力竭地吼叫,哭泣,哀求,咒骂,也不会有人理会。
夜晚的荒原,意味着死亡。毒虫,野兽,篝火旁的流浪者,猎物与猎人的角色不断变化,而人类,往往充当着食物的一方。
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身体一阵阵发冷,背后冰冷坚硬的石门提供不了丝毫的热量,双手无力,腿脚僵麻,原先的那些疼痛都仿佛消失了一般,视线在模糊。
紧咬着牙,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巨兽。
这头该死的畜生,那一瞬间,我分明在它眼中看到一丝戏谑。
半个小时前,饥肠辘辘的我失望地离开一处废墟时,撞见一头正啃食着半截人类尸体的犼。
半个小时后,这头可怖的怪物慢吞吞地咽完口中的最后一块肉,朝我缓缓逼近。它的动作懒散,迟钝,仿佛饭后的散步,却是始终不紧不慢地尾随着跌跌撞撞的逃亡者。
犼的智慧不低于人类,它们冷静,隐忍,阴险而富有耐心,是荒原上最可怕的生物之一。荒原之上流传着一个冷笑话,如果你身边有野兽嘶吼,快跑,死亡在降临。如果你的身边寂静无声,快跑,有犼在靠近。
因为当犼靠近时,无论是原先的猎物还是猎人,都将成为食物。
死亡的阴影笼罩头顶,我感觉到了带着腥臭的喘息。
我的身上还残余着一些力气,匕首始终被牢牢攥在手心。这是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匕刃上还有斑驳不平的坑洞,仿佛被什么东西腐蚀过,或许是野兽的血,或许是植物的汁液,变异生物往往连尸骸也不安全。
但这不重要,这块破烂的铁片就算是完好如初也永远刺不穿巨兽的外骨骼。我曾远远见过整整一车的人持着重型火器向一只流浪在荒原边界的犼疯狂地射击,然后被轻伤的巨兽愤怒地撕裂开车厢,一一吞食。
我很疑惑,也很迷茫,在这片比废土大陆更为危险的半岛荒原之上,仅依靠着冷兵器的人们是如何存活至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势力统治极为稳固,仅有少数的废墟遗址,揭示着这片土地上曾经的动荡与战乱。
然而当我尝试去接触那些势力时,村镇、城邦的居民对我的态度却是极为怪异,冷漠,怀疑,孤立,还有隐藏在极深处的贪婪。无人主动接近过我,但当我讨要食物时,却总有少数人极不情愿地扔给我不至于在几天内饿死的份量,然后,粗暴地将我驱逐出去。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一切的根源——黑发,黑眼,黄色皮肤,我的人种特征,与望城的统治者一模一样。
然而此刻,我却仍是紧紧地攥着匕首,默默积攒着力量,仿佛手中握着的,是仅存的希望。
巨兽停了下来,在离我不过半米距离的时候,与我对视。这是一头幼犼,体型仅仅是成年犼的三分之一,然而当它靠近时,我却仍感到难以言明的恐惧与深深的压迫感。
它在看着我,眼中流露出一些只有人类才会拥有的情绪,暴戾、贪婪、犹疑不决。
它在犹豫,也在恐惧。
突然,它后退了一步。而后,竟是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吼,转身地向荒原方向跑去。
它在,逃跑?
我呆在那里,本能地想要做些什么,然而刚走了几步,就感觉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当我完全陷入黑暗时,仿佛看到了一张老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