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警署署长的父亲因公殉职之后,信一就和母亲搬来了乡下,倒也不是因为身为顶梁柱的父亲死了,家里的财政就垮了,只是母亲说,她实在害怕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他们悲伤怜悯的神情,总是把他一次又一次拉向深渊里。
那时候的久城信一其实并不太明白这种感情。
父亲在他的记忆里并不那么形象鲜明,他常年在外与穷凶极恶的歹徒纠缠,又或者是处理呈上来的各种文件,总是加班到很晚,假期也很不稳定,常常说带他去哪里玩,一扭头又被电话叫走。
曾经他是不理解的,但母亲太辛苦了,父亲每次出任务,她都整夜整夜的不睡觉,手里捏着浅草寺求来的护身符,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祈求平安的经文。眼底的哀戚让他不忍去看。
所以每当见到父亲时,他都会非常高兴,因为那意味着母亲终于可以恢复正常了。
然而这个同样姓久城的男人突然之间再也回不来了,他的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空洞。母亲呢,他在一片混乱之中望向母亲,只看到她软软的向下倒去的身影,被穿着黑色西装的人扶住。那一瞬间,他竟然忘了惊慌失措,也忘了奔向他的脆弱的母亲。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连好几天,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穿着黑色的正装,拿着白色的花朵,却细细的描了精致的眉眼,带着讲究的领带与手表。
到底有些什么人,是真正在意的呢,他们有什么资格,对父亲评头论足呢。
其实我也没有。
久城信一这么想着,安静地站在门外,坚决不走进灵堂,也沉默着不去看向“他”的方向。
母亲根本无暇顾及他,看他不吵不闹,心底有些埋怨,却终归是松了一口气。
直到母亲决定搬来这个村子,这一切才算是结束。
从列车上下来,走出这个略有些破旧的电台。久城信一沿着脚下的石板路向前看去。这里应该是这个村庄人口最密集的的地方了吧。长长的石板路两边是各种商家,门口摆放着装有蔬菜肉类鱼类的摊子,写有店名的招牌幡布在风中微微摆动。
母亲一边走一边计算着要买些什么,集市快要走完的时候,这几天吃的用的也都买的差不多了,而在集市的尽头,却出现了能吸引久城信一的东西。
那是一间破旧的杂货店,门口摆放着布满灰尘的扭蛋机,店内光线有些昏暗,店主是一位老奶奶,用布满沟壑的手撑着她耷拉着的脸皮,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盹儿。
她的面前有很多个收纳盒,都是那种透明的,又被分成许多个小格子。
一个格子里有各种形状的橡皮,另一个是漂亮的铅笔,还有颜色形状各异的糖果,以及一溜的玻璃弹珠,从纸糊的拉门里漏进来的阳光照在这些剔透的珠子上,闪着动人心魄的光芒。
“叮,叮叮。”
头顶有清脆的碰撞声传来,久城信一抬起头
那是一串看起来很古老的风铃,穿着和服的人偶娃娃下面用红色的线栓着一个暗黄色的铜铃。
鬼使神差的,他就伸手把风铃拿了下来。
那是个女孩子的模样,梳着传统的日本发髻,一身大红色的和服,小脸煞白,唯有嘴唇是鲜红的。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不知是怎样的制造工艺,漆黑如墨,灿若星辰,仿佛有灵性一般。
他试图询问老婆婆这串风铃的价钱,老婆婆却摆摆手,
“不用啦,这也不是商品,这是老婆子我自家的风铃,用了很多年了,是从山上的巫女大人那里求来的,既然你喜欢就拿走吧,说不定也是缘分呢。”
久城信一连忙点头谢过老婆婆。
远远地传来母亲的喊声,催促他快一些,他略一鞠躬,便向外跑去。
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新家,
新家在村子的边缘,最靠近月见山的地方。月见山是村子周围最高的山,也是村民们心中的神山,山顶海拔不高,却因为此处空气湿润而常年雾气缭绕。
放眼望去山上全是苍翠茂密的树木,但若是你细细去寻,也能在朦胧一片中看到那红色的鸟居一角。
山顶是村里世世代代供奉的神社,神社里住着巫女世家,远山一族。
上山顶有两条路,一条可以通车的公路,还有一条长长的阶梯路。村子里一直有一种说法,若是你沿着公路上去,心不够诚,巫女是不会见你的,所求的也一准不灵验。所以村子里的人每每遇上祭典都是徒步爬上山顶,心中默念自己的愿望,虔诚不已。
当然,事实是无论你怎么上去,都可以见到巫女,生活物资全靠车辆运送,不然这一家人,怎么活下去。
可是村里这种说法一直没有改变,当问起如今主事的巫女瞳子大人时,她也只是笑而不语,并不反驳。
信一对这些倒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如今见了这山,心中生出些庄重和尊敬来,他也并不觉得奇怪。
冥冥之中,巫女大人也许会引导着他和父亲相见吧。
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为自己太过担忧母亲,并暗暗下了决心,如果他见到了母亲,一定要让父亲去看看母亲,结束她这种无法自拔的悲伤。
房子就是很普通的乡下房子的样子,因为许久没有人居住,入眼尽是灰尘。只因为这个原因,大家都自告奋勇留下来帮忙,母亲看着天色也不早了,赶紧去厨房把大家的饭食煮出来。
得空的久城将风铃挂在了屋檐下,又把拉门外弯曲的走廊擦了个干干静静,痛快地扔下抹布,去洗了把脸,坐在门廊下发起呆来。
这个房子里竟然有小院子。
院子里布局别致,漂亮的石头堆叠成微型的假山,旁边是鹅卵石围成的池塘,院子中央有一颗巨大的树,不知是什么品种,繁茂苍翠。
除了这些,还隐约看得见栽种的花朵开过的痕迹,至于其他,无一不被青苔和杂草占据了,一时之间也难以分出哪些是盆栽,哪些是杂草。
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穿过庭院,许是因为鹅卵石铺的极密,虽然见缝插针的长了杂草,但还勉勉强强看的清路的样子,只是现在怕是也难以下脚。那青苔铺的倒是整齐,像是绿色的地毯一样,说实话,他还真有点舍不得。
小小的池塘里大概是因为下过雨吧,还有些积水,有青蛙在里面蹦达。
一时之间,青蛙声,蛐蛐声齐齐奏响,久城信一不觉得吵闹,反而觉得这几天的压抑一扫而空。他深吸一口气,忽而听到屋子里母亲与村民的交谈。
“这里啊,原本是远山一家的老房子。”
“怪不得这么讲究呢,还有庭院。”是母亲的声音,“这么好的宅子,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那边不知名的女声回答,“谁知道呢,上一代家主远山玲死后,他们家就搬离了这里,不过每隔几年还是会回来打扫修葺,看上去对这个宅子很重视。”
“难怪今天打扫起来这么容易。我说怎么隔了五六十年才这么点灰呢,你看你看那外面,那院子里,草只长了这么点。”
久城信一回头看了看那大概有他大腿深的杂草,有点无语。
“我也好奇他们怎么就卖给你们了,明明宝贵的很。”
“大概是只有我们向他们买吧,”母亲解释道,“打电话的时候她们家还说什么‘你们需要它呢’。”
是啊,信一默默地想,我们是需要它啊,不然,谁来为我们孤儿寡母遮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