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好的那一天,正好是暑假的开端。
久城匆匆赶回家,放下书包跟母亲打了个招呼就揣上风铃飞奔出去。
他和小玲约好在月见山下的水车旁见面。
待到他到达那里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小玲坐在水车旁的大树下,草地上随意铺上一张白底碎花布,她还是穿着生日那天见过的裙子,扎着那样的发髻,手边放着一个布袋,上面绣着别致的花朵。
许是因风铃都被带在身上的缘故,今天两人之间倒是没有那么明显的差异。
看见男孩兴冲冲跑来,额上还冒出密密的细汗,远山玲拿出手帕想要帮他擦一擦,手伸到半空中却想起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免有些尴尬。
思索了一会儿,她从袋子里掏出自己的铁皮妆奁盒,上面印着精美的浮世绘,匆匆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出来,将手帕放好又将盖子盖上。
做完这一切后她捡起一块一段尖锐的石头努力的在大树下刨着土,不一会儿就让她挖出一个坑来。连连将盒子放进去,又仔细的将土盖好,远山玲总算舒出一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水,朝着怔楞的久城灿烂一笑。
“好了,你挖挖看。”
久城信一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也学着她的样子挖起洞来。
挖了一会儿却不见那个盒子,他有些奇怪的看着远山玲,面前的女孩子露出略微失落的神情,他蹙了蹙眉,轻声对她说,“肯定是下沉了,我再多挖一会儿。”
远山玲知他是安慰自己,却也怀着一丝期待,点了点头。
没有挖到,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了,也未能挖到那个盒子。
看他仍然不放弃的努力着,脸色潮红,汗水大颗大颗的低落,远山玲掩嘴笑了。
“笑什么?”久城信一不解,“东西都没了你还笑。”他心里懊恼,那么好看的帕子,还沾着她身上的气味,就这么被别人拿走了,多可惜啊。
“嗯,突然觉得,也不重要了,”她挽了挽鬓角的碎发,“下次我一定找个好点的地方。”
久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亏他生了这么久的闷气,这个人说不要就不要了,倒是轻松。
远山玲看着他一言不发的样子,知道他有点不开心,笑着转移了话题,“你看啊,太阳都要落山了,我们再不走,怕是到晚上都上不了山。”
他抬头看了看西沉的红日,点点头,抬脚像月见山上走去。
“你怎么突然想起到月见山上去了?”
久城信一看她没有出声的打算,只好找话题来给自己台阶下。
“怎么,巫女就不能有想向神明乞求的愿望啦,”她偏头看他,眼睛里含着浅浅笑意,“再说了,我顺便去看看我父母还不行吗?”
他挠了挠头,似是求饶的开口道,“可以可以。我完全没有意见。”
远山玲神色间满是得意,仿佛被他这讨好的语气极大的取悦了。
“哎?你听到蝉鸣了吗?”巫女突然停下脚步,用她那仿佛蕴藏着满天星辉的眸子看着他。一丝可疑的潮红爬上耳后,久城信一结结巴巴地回答,“嗯,听,听见了。”
“哈哈哈,你结巴什么啊。傻子”她忽地跑起来,又在不远处停下,张开双臂转起圈来,一圈一圈,太阳的余晖从树叶的滹隙中溜进来,他忽然很羡慕,羡慕漏在她身上的阳光,羡慕林间擦过她发丝与脸颊的清风,羡慕被她踩在脚下的泥土。这一切都与她这么亲近,除了他,他是她身边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他与母亲的未来可以努力去打拼,她与他的呢?
久城信一的沉默终于还是让不远处的女孩子停下了她开心的脚步。
“信一?”她略带疑问的轻声叫他。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否认。可面前的女孩早就收起了笑容,象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信一。”
她这次换上了严肃又好像有一点忧伤的语气,“我表姐结婚了。”
“哎?”这次轮到久城莫名其妙了。
“我的表姐,只有十六岁,结婚了。”她看也不看男孩,将头高高的仰起,大概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到她脸上的神情。
“虽然战后承认自由恋爱结婚了,可是大部分人还是早早就被父母包办了婚姻,在结婚之前,甚至都没有见过未来的夫君一面。”
听她说起这个话题,久城有一些心虚,也有一些心慌,“可是,你是巫女啊。”
“巫女又怎么样,巫女也要结婚生子啊。”她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久城笑了,用手半掩着眼睛,说着说着干脆捂住了双眼,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手指间滑落,“我等不了了,或许没遇到你之前,我还可以就这么接受,但是遇见过你,就不再可能了。”
她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十五岁的男孩子慌了神,心里那些不确定和害怕全都浮了出来,所以他只是说,“那么你,是开始议亲了吗。”
远山玲放下了捂着脸的双手,紧紧的捏住和服下摆,漂亮的绸缎被捏出不忍看的褶皱。
“信一,我知道你们那时候不再是这样了,人们可以自由恋爱,结婚的年龄可以大大推迟,你不必去想这些事,可是我不一样,不幸福的结局已经要摆在我面前了,隔着六十年,我还是想问你,没有什么用,我还是想问你,信一你,愿意娶我吗?”
说完她又好像害怕被拒绝一样慌慌张张地接话,“你不用想那么多,我只要一个答案,就算永远不能实现也没关系,至少我还有力量抗争一下,六十年,哪怕是一百年,我都等着你。”
久城信一想到她的笑容,她的眼泪,其实都想攥在手里的。
但是怎么能呢,怎么能这么自私。
让她忍受六十年的孑然一身。
他也没有办法看着她渐渐老去,然后死在他的面前,而他还是少年,就算有幸得见,又要以什么样的面目去见呢。
她孤寡一人,白发苍苍,而他则风华正茂。
这样的结局残酷的一如父亲死去那天。
无法接受。
所以他说,“别傻了,嫁吧。”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从此以后每日每夜都祈求神明,我一生就这样寂寞清苦也没关系,孑然一身也没关系身体孱弱也没关系,只求让我面前这个女孩,得遇良人,平安喜乐一生。晚年的时候,身体康健,子孙满堂,我满面风尘的看上一眼,就够了。
远山玲一愣,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沉默着一句话不说。
“信一,你那边是晴天吗?”
他抬头看着天边快要落下的太阳,橘色的霞光染透了大片云层。
点点头。
面前的女孩身上的光点渐渐暗淡下去,只见她伸出双手来,白色的布袋上一点一点出现暗色的斑痕。
“可是我这里,暴雨将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