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挂满李子的李子树上,一根根密密麻麻全是李子的树枝,一只竹篮挂在树叉上,陈家骏把李子摘下来放进竹篮里。
巨大的李子树生长在房前不远处,一共只有四棵,每一颗都有超过五十年的树龄,是陈家骏的祖父在年轻时种植的。祖父在几年前死了,父母比祖父还先死。祖父种下的果树还在,而且已经长成了大树,祖父盖的青石房子也在,早已爬满了藤蔓。
物是人非,便是这个成语所指。
廿十多年前,陈家骏还很年轻,当时他在英国留学。忽然有一日,他急匆匆赶回春藤市,为父母举办葬礼,并继承一小笔遗产。之后他便没有再去英国,放弃了学业。在国内各地工作行走了一段时间并同时花光那一小笔遗产,又一天,他再次急匆匆赶回春藤市,为祖父举办葬礼,继承农场和石头房子。
之后陈家骏便没有离开过春藤市。也没有去经营管理农场,土地上几乎长满了野草。
在科技日新月异和生活节奏不断提速的现实社会里,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在浮躁中静下心去品读陈家骏的文学作品。诗歌、散文、中短篇小说,这种传统文学表现形式与当下流行的影视游戏文学相比,就像是湍急的河流中一块坚硬的礁石。
一个人在人境之外的郊野乡村,没有城市的喧嚣,时常会感到寂寞。
陈家骏计算时间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胡子和头发,刮一次胡子是三天,到春山小镇去理个发是一个月。第二种计时的方法是写小诗,比如:
“我看了看窗外,
发现已是第二天。
我看了看镜子,
镜子里是我的脸,
发现已不再是十年前。”
一首小诗只有短短几十字,在字斟句酌、反复修改之中,往往一天便过去了。他说,时间是被一只兽吞噬了,是以时间为食的一只兽。
此刻,在一棵挂满果子的树丫上,陈家骏望见远远的夕阳里,一辆白色的电车渐行渐近。
电车停在了房子前面,霞推开车门走了下来,站在车前。她看见不远处,陈家骏正从一颗巨大的果树上攀爬而下。
走到霞身前一米处,说道:“李子成熟了,尝尝。”
篮子里的李子青、黄、红都有,大大小小的。霞选了一颗表皮黄红的大个子,轻咬一小口。李子的汁在入口的瞬间便刺激到了味蕾,顿时满口生津,她吞掉口水然后说道:“又酸又甜。”
陈家骏注视着她清丽的脸颊,她扎了个漂亮的马尾。
“小东呢?”霞问道。
“哦,”陈家骏掉头眺望一下天边的彩霞余晖,说道,“比平时回家晚了些,不过应该就快到了。”
光线照在陈家骏清瘦的脸上,她的心里忽然疼了一下,说道:“你的白头发又多了不少。”
“是吗?”陈家骏苦笑。这时,一辆黑色的电车出现在远处的视野里,“儿子回来了,你和他说说话,我去准备晚餐。”
…
…
乳白色的吊灯,正下方一张椭圆形大理石餐桌。
陈东有些过于沉默,以往父子俩晚餐时都会或多或少有些交谈,不过今晚的陈东竟然没有说过完整的一句话。看着静静埋头吃饭的儿子,陈家骏和霞各自心里均是五味陈杂。
“小东,”霞拿出一只表面用黑色丝带挽个蝴蝶结的纸盒,“送你一件礼物。”
陈东抬起头看看母亲,放下筷子伸手接过,然后解开包装:一只通讯手表。整个过程持续了半分钟,在场没人讲话,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怎么了?”霞关切地说道,“不喜欢吗?”
“不是。”陈东整个人显得心不在焉。
“我这里也有个小礼物。”陈家骏说道,随即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递给陈东,同时接着说道,“你的身份证。你今天16岁了,是法定的成年人了。我们读书的时候,中学分为初中和高中一共六年,而你们现在初中和高中合在一起作四年制中学。”
“生日快乐!”霞说道。
“你知道成年人意味着什么吗?”陈家骏说道,“比方说,你和喜欢的女孩子恋爱,不小心怀孕了,你们把小孩生下来也不会构成违法。国家是鼓励年轻人积极生育,现在中国的人口每年递减。而且还出台了相关的福利政策,基本上,如今生个孩子差不多便是国家出钱来养。”
“我吃饱了,”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目光闪烁不定,陈东起身说道,“还有几天就高考了,我去复习了。”
待儿子离开之后,语气中含有责备,霞说道:“今天是儿子的生日。”
“我刚才讲了一个冷笑话。”
“一点都不好笑。”
“主要是因为傍晚你来的时候,我忽然有些感动。你说我的头发又白了不少,而且你当时的语气里满是关切。所以当时我有些感动。”陈家骏说道,口气平静的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给儿子买了一件礼物,你对儿子说生日快乐。”
霞有些不快,说道:“你想说什么?”
“时隔多年了,”陈家骏说道,“我们离婚至今已经十一年半了。我这个人和以前还是差不多,还是一样的不会说话,一样的沉闷。我知道这些年里,你又结过一次婚。在你和别人结婚的时候,我不是诅咒,是因为我了解你的性格,我估计你们的婚姻同样不会长久,果然不出我所料。”
霞想怒斥反驳,可转眼间便只是冷笑相对。
“你现在的反应,也在我的预料之中,这就是你的性格。”
“说完了吗?”
“说完了。”
陈家骏平静地看着霞,霞毫不示弱地瞪着他,两人之间目光连成一线,这时,陈家骏说道:“我只是在讲一个冷笑话。”
“一点都不好笑!”
“确实不好笑,”他说道,“当时我确实感动了。”
“我当时就不应该说那句话。”
“你说我的头发又白了不少。”
“我现在收回那句话!”
“哪句话?”
“就是…”霞忽然思维短路,哑口无言了。
陈家骏说道:“见过很多合在一起久了却分开的,却很少见到分开久了又合好的。”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她听不懂,却能感觉到有那么一些意思在其中,于是霞说道:“复杂的我听不懂,你把话说简单一点。”
“好吧。”陈家骏说道,“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想要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想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我都让你!你独自一人去把我们怀上的第二胎流产,事后才告诉我,我也让你!你执意要和我离婚的时候,我还是让你!”
“领了离婚证,你离开我之后,我忽然发现我再也不能让你了!失去了你,我只能让自己寂寞与空虚。心的疼,才知道是我错了。我不是让你,而是爱你。”
“我这辈子就是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冷笑话。”陈家骏抬起手,掌心按在心口,依然平静地说道,“我等了十一年半,你现在愿意回到我的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