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发现,那个站在我身后的老人怎么长得那么像昆吾也?好像真的就是他。那日听昆吾也说陆府收留了他,应该是他罢。回到湖心亭,三人关心了我一阵,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只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官晴还拿这事笑话了我好久好久。
芒种已过,夏至未至,这几日的天反而凉快起来。虽凉爽,每日却也晴朗。到了夜间,可以看见明亮的月,挂在清澈墨蓝的夜空。夜深几许。
官晴发现了一块风水宝地——我们卧房的屋顶。我们在厨房后面发现了长梯,到了晴朗的夜就悄悄把梯子搬出来,搭在屋檐。梯子脚插在草坪的泥土里,很牢固。
爬上梯子,小心翼翼地站上屋顶的平台,可以看见晚间的蜀中城在夜幕中安定。蜀中城不是四四方方的布局,但也近乎方正。黑暗沉下来时,可以看见几家酒楼挂出一串一串的红灯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每一条窄窄的街道都亮起朦胧的灯笼,细长的街道被微光照得通明。于是乎,便有了如水般流动的,四通八达的灯笼路,无处不至。
万家灯火。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时,被高处的美丽深深折服了。从此便爱上了往房顶上爬。
上屋顶的次数多了,我们还会靠这样的方法来认路。爬到高处才会发现,原来之前兜兜转转过不去的回不来的迷魂阵,都在俯视巡归中渐渐清晰,渐渐通畅。
自从那日撞见昆吾也,我有些害怕迷路,生怕又撞见什么形容恐怖的人和事,哪怕是误会,哪怕弄错了,我也不愿意再经历一次。毕竟,那样的压迫感与危险带来的恐惧,是那么真实。
“你不必害怕。”官晴轻声安慰我,指着远处亮起明亮黄光的宅院给我看,“那是蜀中郡阁,它的灯笼在夜里是不会熄灭的,在最暗的夜里都那么亮,你怕什么?”
我轻轻点头,感受着屋顶悠长的夜风。
官晴说,只要找到回来的方向,不止一条路可以通向我想去的地方。她还颇有深意地长叹:“人生也是如此……”
这几日,官晴新学了当地的民谣,用她蹩脚的,不地道的方言唱,在我耳边唱。十分好笑,又十分可爱。
然而,由于她唱的实在太难以辨认了,大多是时候,我都不想听她到底唱了些什么,我只知道,我很累很累,在屋顶完全放松的时候,连曲调都不愿去分辨的时候,官晴唱起我还听不懂的歌,夜风吹着我,在底下的人还没有把我们赶下来之前,我是完全自由的。
远处的山峦在墨色中呼吸,撑出高高低低的圆润轮廓,它们陪着我。数不清的牙白灯笼在屋檐下透出亮影,绽放着浅浅的光晕,它们陪着我。一整个蜀中夜城都陪着我,官晴也在我身边,迷迷糊糊中,听见她在唱,不要怕……
夜深几许。
当然,站在高处,有时也会看见平时看不见的,不该看见的。
那日,官晴还在被一句方言阻挠的时候,歌声突然弱了下去。她推了推枕在她肩上的我,小声道:“快起来,你看那里。”
我不明所以地顺着她的手指抬眼望去。
两个黑影捅破一家人的窗户纸钻了进去。
我和官晴对望一眼,我们在彼此眼里读到一份不安与等待。
不知道是蜀中的风太粘稠,吹得我们移不开步伐,还是蜀中的夜太沉重,压得我们一动不动。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静的看着他们飞快地进去。直至回房就寝,我和官晴都没有再和对方说一句话。
对于黑夜里的罪恶,我们选择了沉默。
第二日,就听说了一家人失窃的消息,小偷小盗,损失无多。
但我依然极为愧疚。并不是无能为力,我只是,什么都没有做。不知为何,许钟阳那天的话语又在脑海响起:我也没有把握可以劝服那车夫,可是如果被老车夫拒绝人的是你,小合,你也希望有人帮你说说话吧……哪怕我只是个商人,我也愿意去帮助那些在某一方面比我弱小的人……
如果我有所行动,那些小偷是不是可以被抓个正着?如果被盗的人家是我们呢?
我一直想不出个头绪,也不敢再往深处想。那么美好的夜,为什么要发生这样的事?如果不发生,也就不会有这许多愁思。又或者,若是我没有抬头,官晴没有停止练歌,我们都没看见,该有多好?为什么我们就看见了呢?
事后官晴也并未多言,我羞于问询,也不知她如何作想。
乞蒙见恕。确实是无心之过。
是我无心了。
我们继续过着在蜀中的日子。
这几日,来时路上那个犯脚疾的小哥病倒了。本来休养几日无大碍,可随着夏至降临,竟然越发严重起来。
许伯伯请了郎中来,又是看病又是抓药,费了不少心思。
转眼间,天气愈发炎热,病人难熬,照顾他的人也辛苦。每日的汤药流水般送出,许伯伯的神色愈发严肃。官晴支支吾吾地告诉我说,短时间内怕是难痊愈。
我们的行程因此耽搁下来。有时看着小丫鬟端着汤药走进走出,我会暗自庆幸,幸好我没有在异乡病倒,否则该是怎样难过的光景。许伯伯不让我们靠近病患的院子,他自己倒隔三差五去探望。
陆小姐们又派人来请我们去府上作客,十分周到。盛情难却,官晴与我受邀登门拜访。有时陆小姐抚筝作衬,一整日一整日地谈天说地,摆谈着自己的家乡,倒也不觉得难熬。
我很想家。
也会突然想起那夜看见的事。
在我开怀大笑时。在我享用美味的点心时。
不快的事总是在最欣喜的时候浮现。
继续赴约,偶尔碰见柳拂柔也在陆府,我们便一起打发时光。
拂柔说起封都,也是无限柔情。
“拂柔,封都是否与塞北相去不远?”我问。
“远啊,当然远,只是相较蜀中之于封都,算是近在咫尺。”
“是吗?”我点头,陆小姐又说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我发现在想家之余,我还很想盛琰。想念他和想念大哥,还是有所不同吧。我竟有些期待他说的话了。我的归期,是否也是他的归期呢?
那晚的事再次浮现。我故意不去管它。
“真是羡慕拂柔,有个疼爱你的兄长,哪像我们姐妹两个。”陆小姐不知何时又转移了话题。
“哪有,我哥也就是表面山看着温文尔雅,其实可不正经了,总是欺负我,这回好容易父亲才让我们出来见见世面,才摆出那副架子,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拂柔掩唇笑道。
“家人就是要亲密才像一家人嘛。”陆小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