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拂袖离去,却还是没有。
卓煜循着来时道路,又折身回到曲水园中。华灯初上,有丝竹管弦之音伴奏,已是临近夜宴开始。厢房厅院之中的宾客陆续入园,却见芸娘在门口等待。
“刚才寻你半晌,早知道就直接随着我谪玉轩过来算了。你要作陪的那小妮子呢?”芸娘总算瞧见卓煜,嘴里没来由就是一阵抱怨。
“林师妹在后院厢房中歇息。”毕竟晚间要为这夜宴起舞,林熠晗要保证足够多的休息。
谪玉轩司徒菀秋的独间自然不是林熠晗所能比拟的,作为夜宴压轴之舞,此时司徒菀秋正在房间中闲坐品茗,到不似芸娘这般焦急。
“这样吧,待会儿你帮着那丫头抚琴完后,就来琼燕馆寻我,卓公子,这次菀秋一舞是否成功,就全靠你了。”其实依着司徒菀秋的舞姿,但凡好一些的琴师佐琴,都不会影响过甚,更何况芸娘的琴音,并不逊色卓煜。而琴道上感悟,更是云泥之别,若是她的琴音伴着司徒菀秋的舞姿,说是冠绝燕北怕也不算为过。
只是芸娘从不弹琴,从不在外人面前弹琴,卓煜不知道为何,自然也不会去问,他只知道她教过他琴,那么在她面前,他至少要持半个弟子的礼仪。
他敛颜一笑,冲着芸娘点了点头。然而此刻心中却依旧阴霾,那位自称澹台夕玥母亲的女子说的话让他胸膺略显堵塞。这是一种很淡漠的鄙夷,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口,但那语气与眼神,无一不在透露着一种源自上位者的孤傲与高贵,和他们对于他人的轻蔑。这是他所不愿容忍的,哪怕曾经的他,也从不曾这般。见着芸娘,似乎又想到了那位容装华贵的女子,卓煜深吸了口气,像是在平抚自己的心态。
夜半深,巨烛骤然通明,曲水园中,流光溢彩,如同白昼一般,此时渌水亭台,已有舞女轻衫起舞,尽态极妍。
曲水湖畔,有两栋楼阁,各有二层,可远眺渌(lu,四声)水亭台中翩跹舞姿。宾客已至,楼上觥(gong,一声)筹交错,正席之上,一位剑眉隆准,器宇轩昂的男子正襟危坐,与席上宾客推杯换盏,评骘(zhi,四声)舞曲。
那人就澹台玄烨,云夔侯澹台玄烨,云夔郡中三大入虚强者之一。
“玄烨,听闻楚国有意与我大燕联姻,借此换得淮江沿岸百姓兵戈尽歇,到不知是真是假?”能够直唤云夔侯澹台玄烨名讳,且言辞语气并不卑懦,这人的身份,也并不难猜。他正是丹丘沈家老祖宗沈万一,云夔沈家唯一一位虚境强者。
在澹台玄烨还未入虚之前,沈万一就已经是云夔郡中与澹台伯义并称双雄的人物。两人年轻时曾同赴荒洲,杀入焉之山下月族族地,辗转数万里而归,是那一代燕国乃至云洲一时无两的传奇人物。而今百岁已然过百,却依旧风采不减,若是澹台玄烨所料不差,眼前这位精神矍铄的灰发老者,实力怕是与家中那位一样,都已窥见虚境第四境的门槛儿。
“沈老,那楚国不过借着我大燕灭齐之时顺势吞了残越,这般讨好,想来也是惧了我燕国幽云铁骑。”
“哈哈,说的是,我燕国以一国之力扼(e,四声)绝北方荒洲异族,筹谋百年,又取了大齐十三城郡,国势如日中天,又岂是他偏安一隅的南楚所能比肩的?”沈万一哈哈一笑,举起杯酒,与这桌上之人,把盏尽饮。
“玄烨,伯义那老小儿近来可好?怎得这般时辰还不见他前来。”
“叔祖正在闭关,想来是有所感悟,脱不开身。”澹台伯义是澹台玄烨叔祖,也是当今澹台家实力最强之人,浸淫虚境第三境多年,而今感悟,怕是真的大有收获。
“我是说,依着他年轻时候,这样热闹的场面,怎么会见不着他的身影。”
楼阁之上谈笑尽欢,而曲水园中,也是热闹非凡。能得到澹台家的请柬,都是云夔郡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往来也算得上熟络,现在随着夔府侍女依次坐定,声音虽然不敢喧嚣,但彼此之间的饮酒寒暄,却是再为正常不过了。
此时另一栋阁楼之上,裴昭渔与一干女眷坐定,虽不是莺莺燕燕,却是雍容华贵异常。各色珠宝鬓钗横乱,胭脂淡抹轻沾,此处酒宴半数奢华,毕尽于此。
“昭云姐姐,我瞧着夕玥越来越水灵动人,想来今后定是我云夔第一美人儿了。”那女子言笑顾盼,也是媚态尽妖。
“妹妹说笑了,夕玥这丫头成天尽爱胡闹,正打算年后将她送到幽都他舅舅那里,也省得我一番操心。”
“莫不是送到幽都燕阙侯府中?”那女子又是一惊,轻声问道。
裴昭渔看似漫不经心将杯中殷红菩提酿轻抿一口,对着那女子说道,“可不正是吗?他舅母几次来信,说是要让夕玥过去一趟,我这边拗不过,再三推诿,也就应下了。”
“姐姐,容我贫一句嘴。我猜该是华阳公主想着撮合太子与侄女儿的婚事。云洲多少女儿身,谁人不向帝王家,夕玥该是过不了多久,就是太子妃了。”
那女子眼中尽是谄媚,却不料又有贵妇冷哼一声,开口说道,“我也听说楚国那边有意与我大燕联姻,嫁来的却是南楚那边号称倾绝云洲的湘公主。”
那贵妇不是别人,正是澹台家旁支最盛一系领军人物,云夔军莽山卫卫将澹台骁的夫人任琳茹,他的儿子,叫做澹台翼,乃是云夔澹台家这一辈武道修为的领军人物。
裴昭渔此时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却旋即平复下来,她没有理会任琳茹看似漫不经心的挑衅,对着方才说话的女子说道,“夕玥福薄,怎们敢去奢望太子妃的位子,不过去幽都待一待,多结识一些人也是好的,小孩子总不能一直腻在家里,多出去才能见见世面不是?”
她有些轻蔑地看了看任琳茹,即便同是在澹台家,但她任琳茹在她眼中,也不过与寻常寒门无异。像着这般与燕国七姓阀门交流的机会,又岂是你们这些人能够接触到的?
任琳茹察觉到了这份蔑视,心中冷嘲一番,天下谁人不知武道修为才是安身立命的关键,她儿子澹台翼不但为澹台玄烨亲传,更是年仅二十就窥悟了云夔诀真髓,达到武道三品,即便放眼云洲,在这个年纪能做到这般的,也是寥寥可数。
往后风光无限,又哪是你裴昭渔所能想象,任琳茹唇接菩提酿,似笑非无。
此时曲水湖畔,蓦地琴音一转,弹奏之声,迥异先前。
一名好的琴师,尤其是能够以琴悟道的琴师,如何将元力通过指尖流转,搭至琴弦,再破空为音,是其间最为困难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卓煜琴音玄妙不假,而将元力运转琴弦之上,若非芸娘指点,怕真是难以做到。
那是他看不透的女子,连着那位谪玉轩中花魁,他同样难以看透。天下至难的琴舞,她们竟然都能够化而入道。虽则未有入虚,光是这些法门,就足以证明她们身份的不一般。须知连夔宫之中,都没有琴舞方面的入道法门,寻常所练,不过一些所谓技巧。
此时旁出琴亭,卓煜元力融于琴音,女子翩跹,一袭淡粉色长裙,于渌水亭台妖娆起舞。霓裳一支,妍极天下。
“清言,怎么觉得这曲琴音,与先前听卓煜所奏,却是微有差异。”澹台夕玦举杯轻啄,对着一旁坐立的沈清言说道。
“我虽然听不出什么差别,但觉得卓煜现在的琴音,似乎更妙。”沈清言显得有些不大入群,兀自一人狂吃桌上珍馐,与他丹丘沈家大公子的身份颇有不符。
“何止是妙,依着我看,卓兄的琴音怕是已经入道。”
澹台夕玦这番话,却是让沈清言呆吃的动作一滞。琴音入道?云洲皆知琴音难以入道,入道及是玄妙,未曾想到,那个同他蹲在石阶上饮貉血的少年,竟是这般年轻,入了琴道。
“不会吧?不是说只有大齐瑶文殿才掌握了琴音入道的法门,就连楚国清乐府,也只是琴技卓绝而已。”沈清言轻声说道,声音当中自然还有一丝难以相信的诧异。
“大齐亡了那么久,那些琴道武笈,怕是早已散入民间。”
“你是说,卓煜是齐人?”
“会弹琴不一定就是齐人,雪城王还不是我大燕的雪城王,这些不过个人机缘罢了。”
澹台夕玦望了望渌水亭台那美丽女子的舞姿,将醽醁美酒饮下,佯装微醺(xun,一声),凝眸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