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阳关一关三门,延绵十数里,带山河之险,锁流波之断,扼云洲之北,乃是燕国北陆为挡北方荒洲异族所设的至险关隘。关内驻有燕国二十七军中实力最为强大的背嵬(wei,一声)一军,有众二十万,统军之人,正是以琴道入虚,封雪城王,拜燕国右大将军的谢玄安。
此时关外大雪,足以没膝,而这雪地素莽中,却有一直骑军尽着白衣,逶迤而来。
刘元庆坐在雪骢(cong,一声)马壮硕的背身之上,连日的杀戮让他略显疲惫。毕竟不再是从前那个能够二十日奔袭四万余里往返不落疲态的年轻骁将,年纪愈大,即便实力有所增益,也是少了那一份激荡。
每次与荒洲的异族搏杀之时,刘元庆总是会有种难抑的寂寞。死去的战友血肉模糊的面庞会不自主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而后陷入无尽的懊恼与恐惧之中,因而他需要用杀戮的快意压制那种缘自回忆的恐惧,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得到良心上的慰藉。
这次大军赶在狄族南迁叩关之前,万里奔袭,取了狄南部大王耶律延丹左阏(yan,一声)氏(zhi,一声)的雀翎毡帐,已是极为幸运,若非耶律延丹和部落中一众强者不在,依着他刘元庆半虚的境界,又怎敢去偷袭那处龙潭,最多不过是沿着南荒外围打打草谷,寻着落单的小部落攻袭一番。
本是一场大胜,然而愈是临近入关,刘元庆眼中泪雾愈是明显。
十六年前随大将军纵马亡奔,袭战桀族北部大王沮渠鸣镝(di,二声)王帐那战,他的部下中,有一个叫林缺的少年,正是祁阳关下雪邙(mang,二声)郡之人。大军出发之前,他两鬓斑霜的祖母拉着刘元庆的手叫他照看好自家相依为命的孙子,刘元庆大大咧咧直接允诺了。那一战,林缺悍不畏死,随着他第一个突入沮渠鸣镝王帐之中,却惨死在乱马碾压的奔腾过后,尸骨全无。
大军抬棺入城那日,老妇人从祁阳关望城门上跳下,死在正沉浸在北袭大捷胜利之中的刘元庆眼前。她曾对自己的孙子说,若是大军回来之时,要告诉先到的斥候在城外的榛树之上绑上红稠,她眼神好,一准儿看的见。
那日大军远来,红稠未见。祁阳关望城门下,平添了一老妪的柴瘦尸骨。刘元庆亲自,将她埋在了背嵬军军陵之中,和他那个只有衣冠冢的孙子一起。
大军临有阳关一里之外,斥侯展玄色大纛(dao,四声),擎旗而来。
“黑旗刘元庆,取狄族南部大王耶律延丹左阏氏雀翎毡帐,带军而归!”
堞(die,二声)城之上,有小校扬声对关内大声吼道,“黑旗刘元庆,取狄族南部大王耶律延丹左阏氏雀翎毡帐,带军而归!”
于是关内尽传刘元庆取帐而归之捷,燕阙门开,有骑千人,展玄旗,出城而列。
“下马!扶枢!入关!”刘元庆翻身下雪骢马,接亡卒之棺,扶枢而入。
榛木嘉兮,立我荒土,守我河关;榛木斫兮,为我棺椁,扶我同袍……
有将士起歌,歌半阕《榛木》,悼同袍之故。千人喝唱,往复不绝,至刘元庆大军尽入而歇。
“大将军,荒洲四部,狄、桀(jie,二声)、月、蛮,今年都遭了重灾,怕是食谷不够,真会南来叩关。我与麴(qu,一声)郃(he,二声)自白石山别过之后,他率众北上,一窥究竟,我则旋师东去,遇见了耶律延丹的部族,末将探知他不在其中,便袭了他的王帐。却也得了重要情报,四部来月会在桀族月龙城会盟,耶律延丹帅部中强者,正是被狄族单于招去商议细节……”
璇瑀(yu,三声)厅中,谢玄安白衣坐于帅座之上,听着刘元庆所探消息,不由眉宇微蹙。祁阳关虽有守关大阵,但若四部齐来,仅凭二十万背嵬,却是挡不住那般强者齐聚。若非荒洲各部本就各怀私心,争斗侵吞,内乱不止,何至于一座祁阳关,便拦住了荒洲四部族千年之久。
“僧绰,你怎么看?”谢玄安转头,对着厅中一明光铠胄的男子问道。
男子叫王僧绰,燕国七姓之一浮川郡王家嫡系大公子,随谢玄安在这祁阳关上已经十二年之久,却是十二年前那届大朝试的魁首。刘元庆自然是想着向燕皇申派援军,却不想王僧绰所说,竟是惊天之语。
略一沉吟,许是在整理思路,王僧绰每一个字都显得极为缓慢,“四族会盟,荒洲中部必然空虚,若有骑军趁虚而入,当建奇功。”
王僧绰没有主动请缨,因为祁阳关并没有能够游曳荒洲数月之久的骑军部队。谢玄安眼睑半合,盯着王僧绰,此时璇瑀厅中,一干将领,尽皆屏息,各有沉思。
“阔海,我此番去一趟云夔,找澹台玄烨借来云夔铁骑,我若未归,但凡有异族叩关,借阵而守即可,切莫争功出战。”谢玄安对着连阔海沉声说道,言语之中,隐隐竟有一丝激动。
细数燕北诸军,除了澹台家的云夔铁骑,怕是真找不到更加合适的一支骑军能够深入荒洲,担此重任了。依着往常经验来看,异族若是叩关,必定是要过了雪荒圣节,也就是云洲年关旬月之后。这般算来,时间也不过月余之短。
“是,大将军。”连阔海躬身抱拳,立于堂中。
是夜,谢玄安抬棺入土,藏亡卒于祁阳山麓,白衣胜雪,南下云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