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煜得知文试结束的消息之时已经是放榜第二天,等过了殿试,再有三日,便是龙台问剑之时。彼时天下武者,但凡青年彦俊,无一不将目光汇聚于此。
只是此时,依旧还是青衫文墨竞相奔走的时间。
卓煜所住的地方离着贡院和璧照巷并不算太远,再往东走,沿河而关,是可以看见放榜那日莺莺燕燕粉脂涨溺之后樽酒放肆,倾倒易水清江之中的盛况。因而只要随意外走,便可以听见人们对当时院试的议论。尤其是最近还有一些格外有心的中榜士子又寻着这里,想要旁敲侧击,了解到殿试之上的一些内幕消息。虽然与卓煜一墙之隔的礼部侍郎并不一定知道个中详细,但心存侥幸者,却是不愿放弃这极其微小的机会。
“诶,你可知道,今年文试,云夔郡大出风头,中了三人,还有一人高居榜眼,若说起来,另一位三甲第三的女子也是十分惹眼的。”
“云夔郡今年文试武试都是出了风头,就是澹台家好像有些一蹶不振,云夔寒门倒真是成了天下寒门瞩目的对象。”
“今年的云夔,也不知道……”
……
总而言之,卓煜就是简单地在一些酒肆客栈较多的街巷之中闲转,也能够听到人们这样议论纷纷的声音。而顾山山的名字,则是其中最引人注意的。
文试榜眼,寒门之首,天下青衫仰望,以期殿试之上折魁的惊艳才才人物。
卓煜却是想起年前云夕,在谪玉轩中同他的意气之争。却是没有想到,当年那个令青园弟子不断维护,也要挽其尊严的青园寒门之首,而今会成为天下寒门瞩目的焦点。怕是现在看来,当时所做,的确显得有些幼稚,尤其是在经历了荒洲之行之后,卓煜的心境,也在原本阴霾沉郁之中加入了一种他自己都无法名状的情绪。只是若非当时意气,恐怕他卓煜也无法从芸娘处学到真正琴声音韵入道的法门。因果重重,又岂非可笑。
殿试那天,一场秋雨空来,皇城之中持苍龙玉枢者,倒是未有开启护佑幽都的苍龙阵,遮蔽这略显金贵的清爽秋雨。
因而时人撑浅绿红画桐油纸伞,款步急促,似趋似走,在幽巷之中惬意行走。而皇城之中,却又是另外一副景象。
琉璃碧瓦宛若青天碧水之中的苍龙龙鳞,鳞次栉比宫殿恢弘巍峨却不失精巧细致,青玉石阶铺落,碧彩流苏摇曳。未央宫曼若仙人谪居,太和殿而似帝君仙府。貔貅狴犴雕琢,苍龙獬豸腾跃,屋檐之上,蕴养万载的皇道龙气似真似幻,带动着珠帘轻晃,宫女貂宦穿梭,锦缎宫衫妖娆。以至于这些傲慢张狂,自诩文采的士子,都无法用言略述其中一二。
顾山山走在卢甄裴渡身后,没有那份世家弟子所涵养体内的贵气,只是多了一份不经意间难以差距的内敛含蓄,这本不该是出现在这个二十年来为首云夔士子的年轻文人身上的气息。就连他本该表现而出的武者英武,也在此刻藏锋体内。
放榜那夜浑浑噩噩,恰若病酒而醉,迷糊躺睡在床榻之上本以为第二日该是他折返云夔之时,因为武试末尾的名次他的确不屑争赏,却没料到客栈掌柜蓦地闯进,递来了他文试一甲第三的消息。
主要是顾山山寻着落榻的这处客栈稍显偏远,而掌柜也未曾潦倒文试榜眼之人竟然住在自家客栈,得知消息之后,反复对照肯定,方才有些欣喜地将消息递了进来。又因着那时乃是夜中,放榜情形十分混乱,中榜士子欢声愉悦或是含泪哭泣,啼啼哭哭之间美人红袖遮面,娇羞不胜,而又欲拒还迎,与这些暂且纵声歌舞放肆一回的中榜落第士子一道,过了一番真当是醉生梦死的靡靡之夜。竟至于这些闲杂观望之人,本身就没有将目光放在究竟谁人中榜之上,只有待到第二日,那些中榜前列的名次以及郡城所在尽数传开,才让人惊愕到云夔郡这届朝试的恐怖,不由又对澹台家的那座夔宫有了更深的向往。
似落而起,而有苍鹏抟扶摇而上青天之势,对外人来讲,顾山山的确是值得人尊敬崇拜欣羡仰慕的,然而对顾山山本人来讲,他其实是忐忑错愕怀疑之后一种劫后余生的大彻大悟。这宛若顿悟一般的醒觉,甚至对他久未松动的武道瓶颈,也有所触动,或许只等殿试一过,顾山山就能够肯定将他的武道境界提升到四品。
可惜,仅仅四品,何以问龙台?
看似惋惜的沉默,在顾山山思绪之中交错,而身后同为夔宫弟子的梅园苏襄,则又是一番心思。
寒门从来不是朝试的主角,即便今次,见着顾山山与她等寒门之人的身影,整个文试院试中榜者,寒门也不过只占了不到四成。燕国之中的寒贵之分虽然一直在减弱,甚至较之南楚有着巨大的优势,又因而今燕皇有纵吞云荒的气魄,到没有如同二百年前豪门声势那样炙烈。然而毕竟,能够成为豪阀的世家,本身对族中弟子的教诲就不会减弱,而各种资源,又远胜寒门,自然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只是云夔苏家,曾经也是,燕国之中的世家豪门。只因二十年前那场燕国皇位之争,沦落庶民,甚至连所谓的寒门都算不上。她苏襄一人,身上所肩,却是一族兴盛。何等之重!
因而对她来讲,她苏襄,必定要成为殿试十人之一,苏家振兴,或许全在于此。因为殿试遗落之人,为官为吏,而殿试取士,可入崆山。一山一殿的崆山,在整个云洲拥有莫大名声的崆山学宫,乃是天下文人向往,而崆山剑宗,则是武者蒙昧的圣地。
以红尘磨砺文道固然可取,然而芳华易逝,她苏襄却是不愿等到那般漫长之后。
这支由燕国皇城内宫紫玉貂寺韩云丘所领着的殿试士子队伍,无论心中怀有怎样的想法,也很难掩饰此刻心中的紧张与激动,就连七姓之中的范阳卢甄与文熙裴渡,遍观世间繁华,也依旧如此,更遑论他人。
这是群孩子,韩云丘只是轻微一瞥众人神色,便在心中有了这般想法。
而此时还在幽都之中的等待龙台问剑的卓煜,已经撑着伞在易水之畔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最开始还想起临沧的雨,想起曾经的沧浪之水,想起涟漪荡过剩下一水妖娆的江船,以及临沧江上船娘歌声杳杳的幽唱。到了最后,却是脑海之中一阵空白。
雨滴,江水,心中剑,梦中思,连山远意,沧浪叠痕,而至于帝雀眸瞳,空火万道。夹杂着曾经楼船歌舞,曾经陋巷锤剑,曾经策马,跨荒洲而过,曾经渡船,自洱海而归。再辗转于空,落地于无,无所谓有,无所谓真,无所谓一切,而内有自我,仿若苍生睥睨,不可观,不可察。
他这是,临江悟道。
这也是卓煜帝雀血脉真正相融之后第一次,不知不觉间,产生的对道,或者对空本身的一种顿悟。
易水对岸,有锦衣少年,却是饶有兴趣望着此时对岸的愣然无神的卓煜,竟也是望了,将近一个时辰,而他身后,则是一名面容白皙的中年人,但若仔细一看,或是可以瞧出那人脸上并无胡须,喉结处也不明显,若是有心人,自然可以看出这人的真实身份。两人于细雨之中,并未撑伞,然而那些淅淅沥沥落下的雨点,却像是有意避开二人一般,端的是一副奇妙景象。
“钟懿,你说这样的少年,究竟是哪家子弟?”那少年说话的口吻并不与他的年纪相符,有种老气横秋宛若指点江山的随意,亦或者一种站在高处俯瞰人间的上位者姿态。
那少年身后被唤作钟懿之人,微微一笑,算不得谄媚,却是带着一种敬仰与恭敬,“我看怕不是我燕国世家子弟,若真有那样的人,也该早就如同王凌波一般光彩洋溢了。”
“王凌波……”少年人嘴角的笑意却显得有种诡异,“那人在崆山,怕是也有十年了吧。也不知此时境界,到底到了何等地步?”
“其实奴……我倒是听人说,似乎……”身后说话的那人显得有些犹疑,因为即将说出的话连他自己也不大相信,“似乎还未,”又顿了顿,方才吐出最后两字,“入虚!”
这如同天方夜谭一般的话本身就是一种荒谬,十年前王凌波就已经是半虚境界的强者,更是在淮江之侧斩落楚国虚境大将白启,那般惊艳天资,何其耀眼,又加之受封云凌侯,得入崆山剑,枯坐崆山剑璧十年之久,又怎么可能没有入虚?
然而少年人却点了点头,没有所谓的不信,也没有什么沉重,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喃喃道了一句,“我还是不如他啊!”说完这句话后,又将目光盯向了对岸正陷入顿悟之中的卓煜,“或许连那少年,都有所不如。”
“太……”察觉到自己所说不对,身后那人立即改口道,“少爷过谦了,若是天下真有绝世人物,最多不过比肩少爷,要说超过,我却是不大相信的。”
“哈哈,”少年人仿佛是在瞬间将自己的心态调整,“钟懿,阿谀逢迎的话,从你嘴里说出,倒是少见啊!”
说罢不再看对岸油纸伞下空灵悟道的卓煜,转过身,向着北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