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自九月便有风雪,而今云夕已过,离着年关,只有月余。墨园石阶之上,正蹲有七人,端着粗糙陶碗,品饮貉血。除却常在的四人,连平日里喜欢酣睡的徐凤来也醒了过来,而另外两人,则是沈清言跟卫子横了。
貉血是卓煜从南十三巷何记那边买来,老何头还很高兴地问着卓煜可是见到了自家儿子,卓煜只得笑笑,说是并未见到。
“卓煜,为何这碗貉血喝着比北漓巷的要好上许多?”这已不是沈清言第一次饮何记的貉血,前次还专门又去北漓巷中饮了一碗别家的貉血,却是发现味道大有不如。他却不知,老何头杀貉放学的手法,乃是夔城一绝。
卫子横也是停下点了点,似乎也是想知道个中缘由。
“怕是这碗貉血中有别的佐料吧。”卓煜笑了笑,他却是知道其间奥秘的,毕竟老何头那儿好几套貉刀,都是他亲自打造。那些被他略微改造过的精巧貉刀,正是何记貉血为何这般鲜香的奥妙所在。
燕小城回味了一番唇齿余香,蓦地开口说道,“今日梅园的林师妹要过来。”
云莛愣了愣,侧过头盯着师兄,“什么?”
“梅园的师妹啊,林熠晗林师妹,昨天她跟我说的。”燕小城淡然说道。
冬寒梅树花千放,半城佳丽进梅园。梅园之中皆是女子,乃是夔宫不可多得的一处风景。若非裴守川相邀,澹台鸢怕是也会到梅园去任教习。
而林熠(yi,四声)晗(han,二声),又是梅园那花圃之中公认最美的娇羞。
“林师妹来做什么?”云莛心中一颤,轻声问道。
“哦,她说是要来找卓师弟有事?”
“我?”卓煜一愣,端着貉血,茫然问道。
“嗯。”燕小城点了点头,“林师妹要为夔府年关的夜宴编舞,就是没有好的琴师佐音,听说卓师弟你琴艺出色,就就央着我过来跟你说一声,说是今天再来拜会。”
卓煜却是不知他会弹琴的消息是怎么传开的,想来当初在谪玉轩时若非咽不下那口气,非得奏琴一曲,也就不会有这几日的麻烦事了。毕竟还只是少年人,即便再怎么压抑自己的内心,也会有波动的时候。
但卓煜旋即想到,修道本就随心,那管他那么多,做好自己即可,于是不禁打趣师兄道,“莫不是师兄凑到梅园跟着那些师姐说的我会弹琴?”
“卓师弟啊,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大师兄跟梅园邱师姐的爱恋情缘?”童岳哈哈一笑,跃下台阶,望着卓煜说道。
“莫要胡说,万一害了你邱师姐的名誉……”
“我不说,我不说!”童岳咧嘴一下,左手抬碗,将那貉血一饮而尽。然后对着冬日微寒的空气,长呼一口气,吐出白雾晕散开来。
邱砚跟着林熠晗到墨园的时候,卫子横跟沈清言已经离去。云莛在屋中修炼心神不定,徐凤来又是躺到了床上,至于童岳,则是到燕雁丘亭中练剑,或是等那老者前来对弈一局。而卓煜跟燕小城,则是各自坐在屋中,或是修行,或是等着佳人前来。
夔宫本无规定装束,但梅园这代园主,尤好梅花,于是亲自做了这么一件素锦红梅的长裙,也没规定园中弟子非得穿成这般,但不知怎得就渐渐成了梅园众人都有的衣裳。
此时邱砚跟林熠晗都穿着这般长裙,素色锦靴,有红梅折枝漾于裙摆,点缀一时风韵。
“可有人在?”人美声更美,竟是让平日里稍显木讷的燕小城赶忙冲了出来。
“邱师妹来了?”燕小城敛颜一笑,指着东厢的客屋说道,“到屋里坐会儿吧。哦,还有林师妹。”
“还以为你见了邱师姐忘了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呢。”林熠晗瞧着燕小城模样,也是忍不住揶揄道。
“哪有,哪有。”燕小城趋步赶至门前,推开那扇漆门,屋中木桌之上,竟是摆着一碟精致的梅酥。
“哦,坐,我这就去叫卓师弟。”
卓煜本已听见外面声音,正待出去的时候,又听着师兄跟她人那般忍俊不禁的对话,不由笑了笑,又坐了回去。
此时听见屋外燕小城叫他的声音,方才站起,朝着屋外走去。甫一打开门,便瞧见燕小城稍显紧张地站在他的面前。
“人来了?”卓煜对着燕小城问道。
“嗯,在客屋呢,我是过来叫你的。”这种废话其实往常燕小城根本不会说的,但不知为何他现在就是想找人说话。
卓煜嘴角一咧,问道,“那我们现在过去吗?”
“嗯,过去。哦,卓师弟,那个个子稍矮,带着萤石耳坠的是林熠晗林师妹,另一个云髻上插着木钏的是她师姐邱砚……”
燕小城的絮絮叨叨才让卓煜真的理解为何童岳清晨的时候会笑的那般恣肆,原来竟是这样情况。
走进客屋一看,才知道师兄的紧张与忐忑,其实并非没有道理。
云髻上钗有木钏(chuan,四声)的女子貌若羞梅,不施粉黛却含香绽放,低眉颔首间,柔情流转,却是有说不出的风情万种。然而这般容貌却并不显妖娆,清丽脱俗,宛若天成,正若诗中言,有美顾盼兮,倾亡烟城。
而那耳畔缀有萤石耳坠的女子,却是另外一种风情。浅笑时,若妫水浣纱,银铃歌唱,正是一种素若静秋的恬淡。
“哦,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墨园今年入园的弟子,卓煜。”燕小城在感觉卓煜将有失神之前,用他略显凌乱的声音开口说道,“卓煜,这位是邱砚师姐,这是林熠晗师姐。”
燕小城的介绍显然没有平日里的淡然自若,卓煜在心中笑笑,轻声对眼前两位梅园的师姐说道,“卓煜见过两位师姐。”
卓然而立,没有半点扭捏拘束。
“听燕师兄说卓师弟擅琴,正巧我师妹有件事想寻一名琴师合作,不知卓师弟可否有空?”开口的那个是钗有木钏的邱砚,她微微一笑,声音宛若甘醴(li,三声)。
“不知是何事需要用到卓煜?”倒也没有推诿,毕竟是师兄介绍而来,权当是为他考虑一番。
“年关之时,夔宫会有弟子参加澹台府的云夔晚宴,今年师妹受邀在宴上起舞一支,梅园姐妹有几个倒是会琴,但多不精,便只好寻到卓师弟了。”邱砚嘴角微抹笑颜,对卓煜说道。
夔宫无琴园,自然就没有好的琴师。便是整个燕国,真正能够学琴的地方,也是寥寥可数。毕竟云洲八百年才出了一个以琴入虚的强者,这般艰难,除了自身雅好,有又谁愿意在琴道上有所耽搁。
卓煜微微点头。在南十三巷时他就听说过夔府的云夔夜宴,便是年关那夜,澹台府会在府中设宴,邀请云夔郡有头有脸的人物赴宴。彼时珍馐醽醁不绝,歌舞琴音缭绕,极一郡妍丽,奏半城欢愉,却是夔城中人梦寐所求的邀宴。
“却是不知林师姐要卓煜所奏何曲?怕是力有未逮,误了师姐之事。”
“熠晗今年也不过十七,想来卓师弟还该比熠晗大些才是,唤她师妹就是。”邱砚在一旁说道。
卓煜点头之时,静立一旁未曾开口的林熠晗轻声说道,“是《九曲》中的《霓裳》。”
声音空灵,却似谪尘。
卓煜一听,不由眉宇微蹙,才知道为何她们会找到自己。《九曲》之音尽是舞声,而《霓裳》一曲,却是《九曲》声音之最。《霓裳》不入云洲十大名曲,不是因为它音律曲调欠佳,而是因为几乎没有几个人能够完美演绎一曲《霓裳》,以至于听着寥寥,自然只能算作孤曲。
“卓师弟可是有难处?”邱砚瞧见卓煜表情,轻声问道。她自然也是知晓能够演绎《霓裳》的琴师太少,青园顾山山的琴艺或许可以勉力为之,但也不过比梅园苏襄的琴音略高半筹,只算得上可以弹奏,并不能演出霓裳曼妙。于是便只能将希望抱在卓煜身上,实在不行,也就只有让苏师妹佐琴了。
“到不是难处,《霓裳》曲调伤而不哀,艳而不糜,清绝高雅而见红尘,出世飘渺而落凡音。要奏出这样的曲调,一般的琴根本无法驾驭……”
一听卓煜此言,林熠晗立马说道,“苏姐姐有一把峄(yi,四声)阳,虽然不在‘四琴’之列,却也是极好的琴了。”
云洲“四琴”,号钟,遗音,断纹,边城。
卓煜听罢,点头一笑,“想来那琴也是足够。”
峄山之阳,而生孤桐。待梧根半死清霜之后,采其木制琴,其声最悲。《霓裳》之曲原不该用悲琴而奏,但若实在无法,这把峄阳,却是此时最好的选择了。
“这么说来卓师弟算是答应了?”邱砚心中一喜,对卓煜说道。
“卓煜只敢说勉力一试,却不知能不能达到林师妹要求。”沧江之上,他曾听过一曲《霓裳》,只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怕是许多地方都已忘记,因而卓煜只敢说勉力一试而已。
“那熠晗先行谢过卓师兄。”那静美女子声若澈溪,欠身微揖,却是将满城柔雪,都压在了卓煜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