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冰郡除却“云洲四景”的洱海残月向来为文人迁客吟赏赋诗,诵传天下外,临海城的海味也算得上云洲一绝。
这里的海味不同于齐东碧落临海之地的海味,相较而言,洱海的渔猎肉质更显柔嫩,少了一份碧落海味的腥味,而多了几分流波尽出的河山神韵。
牟冰郡的海味妖娆之盛最显是在临海城,比之郡府牟冰城,临海城占据得天独厚的优势。这里往往汇聚了许多商贩,包括乃至云洲最大的商家牟冰陈家。幽都皇室之**奉的海味,都是牟冰陈家以三千里快马或者族中飞禽专程运送到幽都皇宫之中的膳味司。
因而临海城的鱼市算的上是天下间少有规模的鱼市,在其中营生的商肆小贩人数众多,营销的鱼类也五花八门,然而珍贵鱼种大多是从常年客船洱海近海之中的鱼户那里买来。这些近乎半辈子都不下自家那艘小旧老破,飘零摇曳洱海似一树新叶一般的渔船,浑身渔气姑且不说,全身上下,近乎没有半点属于人家烟火的气息。他们木讷且发呆的神情若是少了偶尔眨动地眼神,你几乎会以为他们简直就是一个死人。
此时走在自洱海海岸到临海城城门处的官道之上的一行九人,几乎就是这种打扮,甚至比之那些鱼户,更为寒碜。
更显可笑的是,这些人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几套看似燕国*军中铠甲的衣裳披在身上,勉强想要装出个人样。兴许是十几年前那些场战役中刨出来的遗漏货儿,这些年就一直没舍得从身上脱下吧。瞧着那些甲片,支离破碎,离析潦倒像是在身上炸开了云夕的炮仗。
还有几个看着就像是荒洲那边的蛮子,身上穿的都是些什么?怎的跟兽皮东西拉扯一块儿耷拉在身上没什么区别。若是临着海边儿,大抵都一个样儿,自然没那么多人指指点点,停下来碎叨着嘴里的闲话。然而现在临近临海城的城门,往来行人自然也就多了起来,不乏一些临海城中有“身份地位”的鱼贩子,也对这些人的到来啧了啧舌。真是不要命的家伙,不知道牟冰郡的土皇帝陈老爷子最不喜的就是这些比之乞儿更给牟冰郡丢人的“坐船渔客”吗?
这些人大抵也是知道不为外人喜,往常要是寻着觅着海中什么物件儿宝贝,总是托人带个信儿到那些大鱼商家中,也不求要个多少,总抵能寻着点儿东西不是。连自个儿都不将自个儿瞧作人样,他们自然也就不奢望外人能够正眼瞧上他们一眼。那一身的渔气,怕是用尽陈家素粉斋的胭脂,也抹不去那些令人作呕的味道。也就一辈子待在船上,若是命好,给娶个媳妇儿,还能生个娃有些个念想,这些所谓的坐船渔客,大多数却是一辈子光棍儿的料。就连那艘渔船,恐也没下过几次。
然而现在官道上的这些人,着实让人看着心中有些不怏。牟冰郡的富庶可以说是整个云洲,除却三都之外冠绝天下的地儿。若是让外人寻着这些人的模样,对本身心里极为骄傲的燕人来讲无疑是在自家脸上打了个重重的耳光。
至少在燕国人眼中,齐越虽然已经亡国十几年了,而今的云洲,却还是燕楚齐越四国人的云洲。或者至少说,云洲这十亿方塘的芸芸众生,也是要随着国分为四等。而无疑,他们燕人,是最高的一等。既然地位身份最高,那总得寻思着能够表现出来不是,于是言谈未必要有雅致,豪迈大气却必不可少;家中余财不必亿万,吃穿用度却是要体面。像这些原本就不受燕国人待见的所谓同类,在而今,似乎愈发招人厌嫌。
也有有心人瞧出端倪的,这些走在官道上,身上衣着比坐船渔客们更加寒碜的行人,恐怕身份没那么简单。手上提着的物件儿,像是有名的刀剑,虽然被裹布围着,却也显出那些个名家刀剑的模样。还有这些人比之他人来讲更显魁梧的身材,若是连洱海的坐船渔客都有这样的身形体魄,那大燕亡楚,岂不是轻松如反掌之间。
这一行九人正是渡过洱海之后的卓煜等人,独孤夜白甫一上岸,人便消失不见,因而现在也就只剩下九人而已。虽说有秦老的符船,洱海的凶险还是超出了众人的想象,几次遇见蛟珠镇不住的荒兽,若非独孤夜白先有察觉,做好了应对,怕是早就落个船毁人亡的下场。所幸一路来不管颠簸若何,也是踩到了云洲的土地之上。船被独孤夜白单手倒持,不知放在洱海哪处地方,其他人却是径直就朝着最近的临海城赶来。甚至连向南洱海沿岸的那些渔客讨要一身干净衣裳的心思都不曾拥有,就是寻思着早些赶到幽都或是祁阳关。
也没人在意过自家身上那历经大小数十战,奔袭数十万里,横跨洱海而来,被折磨得不成形状的衣裳究竟还长着什么样儿。总归是没有什么衣不蔽体不是,军中行伍,原本就不在乎这些,即便是浮川王僧绰,在军伍中待得救了,也都习惯了这一身的味道跟模样。
尤其是那衣袍铠甲上沾染着硬血尘泥不知黑成什么模样的血渍,已经将这些人的身份归向了云洲最不讨人喜欢的“掘户”,那种专刨人坟墓,做些见不得人伤天害理一辈子折损阴寿的人。
大伙儿转念一想,也该是那些掘户吧。不然哪有余钱把自个儿养成这般壮实模样,连着他们手上提着的被撕扯下来的衣襟裹住的刀剑兵刃,也都成了这些人作案的工具。
连阔海是想着一行人剑刃外露未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虽然在燕国的土地上对他们这一行人来讲就没有称之为麻烦的事儿,但既然急着会幽都,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在七姓陈家的牟冰郡,自然低调些好。原本最招人瞩目的定然是杨兆兴的九尺芦叶枪,却不曾想那柄长枪中暗藏机璜,元力震动间,就收成了短剑长短。裹在衣裳里,反瞧不出什么异样来。
临海城既然是牟冰陈家的罔替之地,自然也就有着一些跟着陈家混迹世家阀门之中的小家族。临海杜家便是这洱海之畔最大的世家,准确来讲算不上什么上品世家,只是因为先祖随着陈家赚足了燕齐楚越四国往来的钱,十数辈积攒下来,加上后辈子弟也有武道天赋得力的,也就渐渐成了所谓的世家。
这种原本传承并非正统,又靠着几世巨富而来的世家,自然没有真正世家的底蕴,且对族中子弟,也少了几分当有的约束,巴不得自家子弟走在燕国的大街上,人人都认得那是他临海杜家的弟子一般。因而整个杜家,虽说这一辈确实出过几个武道天赋不错的子弟,却也不曾少了那些个纨绔所在。
只要记得在这牟冰郡,不去得罪陈家的公子哥儿们,那临海城的一切,他杜家还是能够摆平不少。至少说杀人放火,**虏掠,只要不是做的太过,弄得满城风雨,他杜家还是能够解决。光是亡齐一战豢养的齐国*军中亡卒,临海杜家就有着一股不弱的力量,更何况,也花不了他家几厘银钱。
他杜家做的生意中,有一项就是临海城中的渔货生意。杜家老七也不知哪儿来了兴致,招呼着自家一些护卫,骑着马就想着要去洱海边上杜家的渔岸。洱海有专定的渔猎之地,自然也有专门给文人雅客观赏洱海风光的海岸。只是赏景之处,却是牟冰陈家的地界,这打渔商贩之地,才是他杜家专管。
既然是顺着往渔岸的那条道,自然会跟卓煜等人遇见。这里离着临海城不远,往来的行人还瞧着比较多,日头也算明媚,至少洱海泛波当见粼粼波光。杜家老七名唤杜刚那为公子哥儿其实也算是存了一番孝敬,要去渔岸那边儿给临海杜家老爷第三房妻妾,也就是自家母亲寻一条新鲜的海鲟炖汤。
这时在官道上瞧见卓煜等人行装,本该策马而过的一行骑队突然勒马,扬起漫天飞尘。
“花子?”杜刚对随从一问。
那临着杜刚的一位随从略想了想,“怕是坐船渔客,不对,他们身上好像还穿着铠甲,”然后又有些不肯定,“或许是到临海的荒客。”
“我看像是一些落魄掘户。”瞧见自家公子把目光又转向了自己,另外一位随从开口道。
“我管他什么人,就这模样,还敢在我临海城的官道正路上这样大摇大摆地走,真当我临海杜家无人?”说罢一副大义凛然的神色策马回驰,心中甚是不忿。
杜刚说的倒是不差,洱海边上那些渔客若是进城哪敢走官道,走小道从西城门能进临海已算是不错的待遇,还敢有其他奢望不成。
那马突然急停在卓煜等人身前,扬起的沙土虽比不过战场烟尘,但决计没有人愿意吃到这样的尘土,尤其还听到那些来意不善的言辞“喂,你们,赶紧给大爷我从这里消失,要是迟了半分,断了你们的狗腿!”
“听见没,我们少爷叫你们滚,要是惹恼了临海杜家七少,今晚就叫你们剁碎了喂狗!”旁边一小厮对着杜七少谄媚一笑,冲着众人颐指气使,厉声呵斥。
即便只带了六名随从,人数上较之卓煜等人要少,且也不若突发渊等人壮硕,但在这临海城,杜家就是最大,这些人要是胆敢有些什么动作,自然是叫他们生死不得。更何况,此时随从中,还有一位武道二品境界的高手,杜七少有了底气,又岂会惧了这些人。
虽然衣衫破败,连阔海久居上位的威势自然不会减弱。只是而今收了那份威势,蓬头垢面,只能略微显出那份英武。然而他不曾知道的是,正是这份英武,让临海城的七少心中不爽。你若是军中将领这般,他杜刚自然不会有话说,你一个不知来路的外人装出这样的姿态,即便是现在临于马下,也未曾减弱半点所谓的气势,真以为偌大个临海城,就没治得了你们的人了?
纨绔的心里自然有着与他人不同的思维,且就连他的随从,也都显得有些幼稚。且不论卓煜等人身上穿着的铠甲样式那是牟冰从未有过的样式,光是这些人所展现而出的气质,又岂是寻常人等。
若说一些愚夫愚妇将他们看作渔客掘户,那还可以归之为愚昧,而你堂堂世家公子,也那般眼界,只能说是坐井观天。待在临海城久了,少了那份坐看天下的世家豪迈。
世上总有愚人,眼前的杜七少无疑就是其中之一。颐指气使一番,瞧见连阔海等人不曾动作,竟是抽鞭要打。金镶玉缠丝,做工极为精细的马鞭朝着他身前那人就是一挥,全然没有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那武道二品境界的随从似乎瞧出不对,正待要阻止,却不想那一鞭子已经落下。
原本还是愉悦的连阔海等人脸上骤然出现的冷漠让杜七少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然而随即而来的却是一种恼羞成怒。他堂堂临海杜家七少,被人这般无视,纵使他们身份真的不一般,那又若何?还真能与世家想比不成?整个牟冰郡,只要不是得罪陈家,在他看来,都算不得什么大事。更何况,若真是来洱海观景的荒客,也不至于这样的装束。不说燕国将士向来重仪容,就说牟冰一地已经十余年未闻兵声,那又有穿成这样的燕国将士。
亡卒匪寇,自然是乱臣贼子,他杜七少岂能坐视不理。
然而落鞭那人却是杜七少有所考究的,既不是身材最为魁梧的突发渊,也不是神色清秀的卓煜王僧绰,当然更不可能是气具威仪的连阔海。
那鞭子落下,却是所有人中最显瘦弱的罗桑科。
罗桑科乃是荒洲一小部族地首领,因得罪狄族左部大王耶律鸣镝而招致灭族之祸。然而这个来自荒洲小部族地首领却拥有过人的武道天赋,即便是囚禁在斧柯山狱那般地方,也能够最终跨境入虚,成为虚境之中的强者。
自斧柯山狱被独孤夜白救出,这些随着大军前往焉支山的荒洲人便已经对独孤夜白效忠,且许下血誓。在荒洲,无论哪个部族地人,对血誓都极为看重,绝非所谓的敷衍。而今的罗桑科突发渊等人,自然可以算作独孤夜白的私军。
在独孤夜白离开的时候,罗桑科等人便打算随着独孤夜白一道离去,只是独孤夜白此去却有要事,并没有答应。又害怕突发渊等人在云洲得不到照拂,即便有虚境的实力也难以自足,便对连阔海交代将他们带到幽都之中的独孤府府邸之中,也算是有个庇佑。
三十年前的那次燕国皇室之中的秘辛迭乱之后,燕国独孤世家一朝尽亡,但凡沾上独孤二字名姓干系的,都没有逃脱厄运。然而独孤家在幽都的府邸自然还在,且慕容昌即位之后又曾对其大加修缮,即便是在寸金寸土的幽都,也是一处极佳的府宅。只是那座只有婢女仆役存在的府邸,而今怕是该有了它的主人,那作为这座府邸主人的亲卫随从,自然有全力入住。
试想一下,对于住在已故皇后父家府邸之人,即便是荒洲人,谁又敢有所非议。况且幽都之中,又并非没有荒洲人位居高位的例子。
暂且不提将来在幽都之中的事,只是现在,临海杜家的七少将鞭子抽到了这些实力强大的荒洲人的脸上,那接下来发生的事,绝对不会简单。
鞭子还没有到,罗桑科的右手便已经握住了那嵌金缠丝的马鞭。轻轻一扯,杜家七少便已然跌落地上,重重摔下,甚至没给人半点反应的时间。
那名临海城的二品武者原本打算前来厉声叱呵,却第一时间选择了离开。是的,那名武者什么都没管,直接策动胯下马匹,朝着临海城方向奔去。
因为他在罗桑科的眼眸之中,看到了浓烈的杀意。
在荒洲,将鞭子抽到人脸上,那是对奴隶的侮辱。
罗桑科甚至没有看一眼所谓的杜家七少,声音异常低沉,“罗桑科虽斧钺加身,不得受小人所辱。”话音刚落,元力凝在鞭上,化为剑意,随意朝杜七少身上一人,便洞穿了杜七少的心脏。
罗桑科所说自然不会是云洲语言,因而当他开口的一瞬间,杜七少甚至觉得自己今日怕是会立下大功,那具“把这荒洲来的奸细抓起来”还没说出口,就发现自己心脏位置被马鞭洞穿,他在死亡的过程中,不可违逆。
惨叫,惊愕,呜咽,恐惧……
世人说燕国人可杀不可辱,荒洲人尤甚。
连阔海眼神微微一簇,却没有太多的惊讶,这些世家中的蠹虫,在他眼中,不若杀了来的干净。只是这样一来,未免又要多生出些麻烦。
那些随从瞧见自家公子竟然被人所杀,心中惊愕之余,若鸟兽状四散而开。从刚才那人所展现而出的武道境界,显然不是他们所能应对的。
只是还没逃出几步,突发渊等人便已然动手,将那些想要逃脱之人斩杀。荒洲五人尽是虚境强者,这样的实力,放眼云洲,算的上一股极为可怕的地方势力。临海杜家,也不过一名虚境强者而已。因而对上这些人,自然没有太大的阻碍。
杨兆兴未免生出一分厌恶,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其实也不算什么。然而这些荒洲人胆敢在云洲地界光明正大地杀人,未免太不将云洲法度放在眼中。
罗桑科正待抽出地上杜七佩剑,将逃离的那名二品武者掷杀,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一人扯住,正是心中生出厌恶的杨兆兴。
“得饶人处且饶人!”杨兆兴的话罗桑科大抵还能听得懂,罗桑科玩味似的瞧了瞧杨兆兴,嘴角一笑,旋即将手中长剑扔掷地上。
连阔海却没有任何言语,跨过那些尸体,朝着临海城而去。杨兆兴罗桑科等人,自然也就随着连阔海一道,往城中而去。似乎身后这些人的尸身,全然不曾存在。
四周行人,尽皆避之若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