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问题?”静秋堂中,澹台鸢一衣碧衫,对台下众人问道,台下静悄,墨园众人缄(jian,一声)默。倒不是因为羞赧,确实是因为武道一途,并非旬月便有积攒,偶有困惑,其实已是觅得机缘。
初回墨园之时,澹台鸢才发现李彦吾已经离开,竟是连一张纸笺都未留下,不免有阵伤感。她望了望台下弟子,菀颜说道,“既然没有问题,那便散了吧。”旋即又对卓煜说道,“卓煜,你过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待澹台鸢起身,台下众人躬身齐道,“恭送先生!”,此时卓钰方才随着澹台鸢来到墨园供教习休息的厢房。往些时候,李彦吾喜欢住在旁边的一处屋子,现在倒好,空无一人,显得有些清净。
“连山剑学的怎么样了?”澹台鸢坐在红木精雕的椅子上,取过来时泡上的一壶漓花茶,倒入杯中,还是温热。
“略有感悟。”连山剑与沧浪剑诀的叠浪之意确有相通之处,卓煜相信只要他将连山剑意尽数悟透,那再现卓家沧浪剑绝对是有把握的。此时澹台鸢问起来,卓煜心中还是微有触动。
“哦,那就行,要是遇到问题就直接来问我,学武悟道之人,可不能一直闭门造车。”尝一口漓花,清香绕齿,澹台鸢心情舒畅不少。
“是,先生。”
“嗯,还有一事,我有个侄女想要学琴,听说你的琴技不错,不知有没有空教她一教?”此番找卓煜前来,这才是澹台鸢想要对他说的话。不过澹台鸢倒是没有叫着卓煜弹琴,她自己并不通晓琴艺,自然也不好胡乱评骘(zhi,四声)。
“学琴?”卓煜微微一愣,但旋即恢复神色,“若是先生不嫌卓煜琴艺鄙陋,倒是可以腆颜为之。”
“怎么感觉跟你说话这么累?卓煜,你可以显得稍微轻松一点吗?这不是在教塾,没必要跟我客气啊,我又比你大不了几岁。”澹台鸢今年不过二十有六,已然跨入武道一品境界,这也难怪薛棋说她是澹台家的一只小凤凰,她的确有一朝跨虚,凤鸣惊人的资本。
“学生谨记。”卓煜又是恭声应道。
澹台鸢顿觉无趣,“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正好无事,你直接来夔府找我,喏,这是夔符,进了夔府之后找一个侍女问一下我的住处就行。”她从腰间取过一枚玉符,上面有一只技湛精巧的夔兽浮雕,正是澹台家特有的夔符。凭此夔符,云夔郡澹台府所辖,皆可去的。
“是,先生!”
“好了,和你这种少年老成的人待着久了,到显得我太过年轻。不说了,帮我把这些茶具清洗一下,我先回去了。”澹台鸢起身而去,临着出门之时,话音已尽,卓煜望了望这套紫砂茶具,微微一笑,用托盘端过,寻着墨园清澈井水,挽袖濯洗之后,放回屋中。
翌日晨早,在北漓巷食过一碗貉血,找老板讨了一碗清水将口中腥味清洗一空。再含半片香蕓(yun,二声),留香唇齿之间,卓煜自觉不赖,便循着北漓幽巷茶肆食铺依稀叫卖之声,往着那处他也只是听闻,却从未去过的夔府走去。
作为云洲燕国七姓豪阀之一,澹台家的底蕴之深厚,远超常人所想。仅是夔府门外两尊符文貔(pi,二声)貅(xiu,一声)石雕,就足以瞧出其中端倪。巨岩青石围就的院墙,堪比夯土熟蒸,锥尖不入的夔城城墙。就连夔府的朱漆大门,用的都是青檀之木,虫蠹(du,三声)不生,暗有余香。
卓煜将夔符递给那位皂靴灰袍的中年门房之时,那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了望卓煜。这是澹台家直系子弟方有的墨玉夔符,乃是夔宫画圆园主亲自镂符于墨玉之中,足以抵挡一品乃至半虚境界的武者全力一击,似这样的玉符,即便是澹台家直系子弟,也不舍得随手送人。
不过持夔符者便可以入府,既然入府之人没有向他询问或者说些什么,他自然也不会有所拦阻。
此时时间尚早,那人冲着卓煜微一点头,便放他进了夔府。
夔府很大,至少比临沧卓家的府邸要大上几分。且庭院成列,花树蔚然,比之南方楚国宛若烟雨的细腻风物大有不同。
这种感觉很奇妙,石阶廊庑浅水吟唱的变幻之间,又有种燕北之地风雪谒灯的豪迈。大斧斫然而落,石刻雕纹隐然间呈现出江天寥廓之感。庭院虽多,然相互之间的位置却并不显拘泥。这是卓煜第一次见到北地豪阀的庭院府邸,迥然殊异的风景却让他有种家的感觉。
家?那个被兵燹(xian,三声)焚灼的临沧庭院,还在吗?想必此时定是稗(bai,四声)草荒杂,有豺狗寻食吧。郢都里的衮(gun,三声)服华袍,是否还能等得到他过去的时候呢?
夔府侍女娉婷款款,从卓煜眼前掠过,却没有人来打搅他的情思。许是已经将那份抑埋已久的悲瑟再次填塞心中,卓煜平静如常,走在夔府青石香径之上。他不识路,因而需要找人询问。
待得卓煜被一夔府侍女领到澹台鸢所住云鸢阁时,澹台鸢其实刚刚起床。困酣娇眼,慵状为梳,着里间碧色锦衣,甫一来到院中清井旁准备舀水洗漱之时,被院中默然站立的卓煜吓了一跳。
“啊!谁?出去!”澹台鸢慌忙跑回屋中,鬓钗横乱,粉黛未施。
卓煜一愣,蓦地反应过来,匆忙出了院门,他进来时竟忘了敲门。
澹台鸢瞧清楚了来人模样,于是心中愈加惴惴。毕竟是他的老师,他又是男子,自己这样妆容见人,他又该会怎样做想?澹台鸢甚至一瞬之间有种想要将卓煜撕碎的冲动,却只能安抑心中怒火,浅施脂粉,理了理鬓上青丝,再整好衣饰,简单装束,来到院中,却不见了卓煜。
“喂,死哪儿去了?真要叫我把你揪出来!”澹台鸢对着院外大声一吼,清音破空,贯入卓煜耳中。
从石墙遮掩出出来,卓煜也觉失礼,于是态度愈发恭敬,“学生卓煜,见过先生。”
“这么早就过来了?”澹台鸢没好气地盯着卓煜低下的眉首,却是想起是自己昨日叫他前来,自然也不好多说些什么,转身进了客屋。
此处屋中呈设略显女子轻柔,有盆栽几处,淡墨诗画,彩笺桌案,玲珑玉壶。再一闻到院中花草清香馥郁,却是觉得先生雅好,自有一番巧致。
“坐吧,难道你们几个在墨园也都是起这么早吗?”将翻叩于桌的玉杯取至身前,从壶中到过一杯漓花清茶,也不管是昨夜所剩,还是哪时遗留,澹台鸢饮了一杯,眉头微锁,似乎也是觉得这种隔夜之茶太负味蕾。
“大师兄跟云师兄倒是喜欢早起,童师兄则无规律,至于徐师兄……”
“徐凤来一觉不睡死就成,这都连着几次没来听课了。”澹台鸢指了指桌上摆设糕点,想来不会是坏的,便对卓煜说道,“尝尝吧,味道还该不错。”
“学生已经吃过。”
“卓煜,你就不能稍微不客气一点吗?”澹台鸢感觉心中一堵,将一块琼酪塞进嘴中,又倒了一杯隔夜漓花,也不管什么味道,囫(hu,二声)囵(lun,二声)咽下。
“先在这儿坐一会,别乱走,我去叫我那想要学琴的侄女。”澹台鸢起身,对卓煜说道,“记着,除了这处间屋子和外面的院子,别的屋子不许随意进入。”
说罢,款步离去,只余下卓煜一人,呆呆地坐在屋中,望着那杯盏糕点入定。
曾几何时,临沧歌舫契阔谈笑的少年公子,也已习惯了如现在这般枯燥寂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