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薛醇说,她已在寺中住了许多日子了,那样的佛门清净地,对孩子却是未必有好处的,想来若非心中极是不安,她也未见得便会扎根似的宿在寺里,只为离家在外的人求一个平安。
“飞扬纵横沙场这么多年,不过是区区一个东瀛叛乱,怎会伤得了他呢?撑死了也不过是回来之后水土不服罢了,到时你多给他熬两碗汤药败败火,也就不碍事了。”说着,慕容靥安慰一笑,握了握她的手,“宓姐,不必太过担心。”
见她将言辞揣度如此,水胤宓也不由得一笑,只是笑过了,却不见得驱得散心里的忧虑彷徨,半晌,她微微叹了口气,缓缓道:“自他出兵远渡东瀛,除了清邃派人送来报平安的消息外,我便再未听闻过他的任何消息,公主,东瀛之战,是不是……也快结束了?”
是不是也快结束了?说来可笑,安逸公主,竟是半点也不知。天策军的事,从天策上将姓了霍那一日开始,她便答应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过问。显然,此番出兵东瀛,于霍清邃而言,其程度也不过是到了个只需同她告知报备有此一事的地步,剩下种种,恐怕她这司晨多年的嫡长公主知晓的还不及深居简出的开阳君夫人多。
无奈,她只能折中宽慰道:“前线战事忙乱,又隔着海角之距,消息不通也是难免。宓姐大可放心,飞扬最是稳妥之人,想来不日,定会平安归来的。”
水胤宓默然一叹,自袖口中细致的掏出一面黄符,略带失落道:“他出征的消息来的匆忙,我为他求了一道平安符,也来不及让他带着,除却担心,我也做不了什么,只有日夜跪祷,但愿神佛有灵,能佑他平安无事,得胜还朝。”
“宓姐住在这里,时间也够长了。”她顿了顿,酝酿半晌,试探着道:“待开阳君回来,我亲自送你二人回家。”
水胤宓眉眼一动,明眸含水,定定的看着她,带着些感激,也带着些无奈。
那时自己与飞扬执意成婚相守,以致被赶出家门,寄居西楼,到今日这些年,安逸公主已不是一次两次提及有意亲自送他们回夜家了。水胤宓亦是出身大家的闺秀,又怎会不明白她此举的道理?想来夜氏纵然清贵,但也终究臣服大燕慕容,以她霍国安逸嫡长公主的身份名位,天大的面子也都是要卖的,她一句话都罢,何况是亲自送人回去?送回去,便定然是留得下的。只是往前那些好意,却是无一例外,皆被他夫妻二人驳了回去。
原因无它,不过是不想以此等居高临下的姿态强迫家中接受罢了。不说她自己,只论飞扬,那一副侠骨柔肠,纵使认定恩情有理,爱恨无错,但也终究不忍以一己之意对战固守了一辈子礼法道义的祖父。至亲血脉,若是不见不归,能消了老人家一怀怒气,得以安享晚年,也未必便不可行。
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想头,可这一次,当慕容靥再提此事时,水胤宓却是点了头。
“公主的好意……一而再,再而三,若在推拒,便是我夫妻不识时务了。”
话意分明,这便是应了。
心中一声感叹过,眼线遍天下的安逸公主又怎会不知她因何而应?孝心为上,想是僵了这么多年,老爷子行将就木之期,再不见,这遗憾便是无从考量。
“有你这句话,我便安心在金陵等着开阳君凯旋了!”
水胤宓一笑,片刻,微微一叹,愁容微露,问道:“我是不明白,安逸公主聪慧无双,只是如此有心为别人,怎却无心为自己呢?”
慕容靥堪堪一愣。半晌,便明白了她话中所指。
谁说,自己无心为自己呢?只是这有心,光一个人,又怎够用?
她自嘲一笑,喟叹道:“我有心啊!只是……看不清谁的真心在我身上,也不知自己的真心,究竟给了谁。”
这话,说的人真心,听的人却是心酸。
水胤宓淡淡一笑,试探道:“日前安逸公主同逍遥王的婚事两度搁浅,我以为你心里的想法,已经很清明了?”
若非为了舍了一身自由为她保家卫国的那人,如何又能置青梅竹马于不顾呢?
慕容靥却是摇摇头,“且不论我对逍遥殿下未必无心,退一万步讲,即便我属意于那人,又当如何?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瀛寰盟主,一颗心,装了整个天下、旷世恩雠还不够,哪还有位子留给我呢?”
闻听此言,水胤宓却是大感意外,“谁说他心里没有你的?若照你这样说,瀛寰大家,岂非每一盟众都不在他心里?这可有违霍家门风!”
需知霍家世代,皆待盟众如亲,所谓瀛寰大家,再没有半分错的。
慕容靥眸色一暗,竟不知还能说什么。
见她如此,水胤宓无奈的摇了摇头,放软了声调道:“他不是心里没有你,公主明白吗?”
“心里有,跟想要还是两回事呢。我心里也有许多人,但想要的……或许……”忽觉自己是有些矫情了,她赧颜一笑,“宓姐,叫你见笑了。”
“谁说他不想要呢?”水胤宓高深莫测的顿了一顿,随即方道:“我并非信口胡言,是有证据的。”
“证据?”这还能有什么证据?
她笑了笑,心里感叹,外头呼风唤雨,果真内里还是遗存着些大大咧咧。匀了半晌,她拨开云雾,“那只盒子啊!”
“盒子?”慕容靥更觉一头雾水,盒子?什么盒子?
她继续传道解惑,丝毫不介意自己轻轻易易便将霍大将军绸缪数载一个念想告诉了他想要瞒一辈子的人,“当年清邃将瀛寰照夜玑送你时,你不是叫飞扬去帮你找一只盒子来装宝贝吗?”
“那只盒子……那算什么证据?”
水胤宓继续道:“那只盒子,飞扬并非是从夜家给你淘腾出来的。”
她眨眨眼,一双灵动的眸子里包着浓浓的疑惑。
安然一笑,她一语释天机,“那盒子是有名号的,叫晶笼。”
晶笼,初听这两个字,安逸公主当即竟翻了一只绿玉茶盏。
喃喃自语一般,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真相,“瀛寰照夜玑……晶笼照夜玑……那是……那本来就是霍家的东西?!”
瀛寰照夜玑,别名晶笼照夜玑,此名取意,便是因着当年先祖以旷世晶笼盛玑而烨瀛寰。这些,是霍清邃后来告诉她的。只是对那晶笼的下落,无论她如何问,他都是三缄其口,以致于她一直以为传世而来,瑰宝早已遗失而去。现在想来,她不由得痛恨自己的愚笨,千想万想,竟真从未打过自己手中至宝的主意,当真是无可救药!
看她这幅样子,水胤宓不由一笑,饶有深意道:“清邃借飞扬之手赠予你,可是其后,你将照夜玑还给了他,那盒子却还在你手里,他是只字未提。”
照夜玑是只能给媳妇的,晶笼与之一体,自然也是给不得两姓旁人的。
可他这些年,却只字未提。
只字未提,只字未提,那是他的一个念想,这么多年,从未断过的念想,也从未放下的念想,个中意味,不必太明白,都是曾经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