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奢心里升腾起一种少有的预感。就如同某种真相即将拨云见日,且那真相的确是自己长久以来渴求的,但却在事到临头时不愿看清。
他知道她要说的事情很重要,也隐约猜到,这事不会让自己心里太好受。
她说:“你知道我很在乎瀛寰盟主,你也曾很好奇我跟他究竟是如何认识的、关系如何,对罢?”
瀛寰盟主?他心里一震,镇定的点头,“是。”
“我跟他之间有一段旧事,他在我心里很有位置。”
从那人十四岁继任瀛寰盟主之位以来,天下间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人委实不多,即便与瀛寰亲近如弘农杨氏,亦是如此。很多时候,慕容靥都想不明白,那人究竟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
她说:“他是这天地人间除你之外,我唯一真心想嫁过的人。”
杨奢心头一震。
她死死望着他的眼睛,不乏紧张,可心里却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个深藏多年的秘密一夕昭告出口,不论结果如何,轻松是必然会有的,看他长久未语,她问:“你明白了么?”
明白?自然,是明白了的。
那日渡月海上,自己曾问过她,对霍清邃的感情深到何种地步,那时她说,深到想要嫁给他。
想起那时在去往临安的路上,与云独瞬同行,遇到白暗月时,那女子曾戏谑自己大方,竟能叫霍清邃的手下保护自己的女人,彼时他只是微微起了些疑惑,而后却也被种种事情淹了过去,未曾深究,不料想,个中竟有如此文章。
霍清邃,天策上将,瀛寰盟主。
原来,他就是他。
他眉目情绪不明,只是问:“霍清邃……天策上将,他是,瀛寰盟主?”
微黯了眸,她沉沉一点头,再续前话道:“瀛寰的顶巅神功--《九霄归阑》,他在几年前便已经练成,而前尘,与你同日生辰,却比你晚生了十九年。”
上古神功,上古奇毒,一旦入体完全,便都是可通过父母之身遗传子女之物,这点,杨奢很是明白。
她言下之意,霍清邃早已练成此功,而霍前尘,则是未满三岁。
那个小孩子,果真并非池中之物。
勉强把脑中种种杂乱无章的消息将将理顺,他道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真相,问:“所以霍前尘她……遗传了他功力,她生来,就是带着《九霄归阑》的异禀神功来的?!”
慕容靥微垂眸眼,答案不言而明。
“靥……”
许久相对沉默之后,他终于做足了准备开口想问她一个问题,可却又被外头突然闯进来的蘅暮打断了话。
“公主!不好了,出事了!”
婢女大老远追到这里来告诉她出事了,显然出的不可能是小事。
慕容靥心里沉重下去,皱眉问道:“怎如此慌乱?”
蘅暮看了眼杨奢,对着慕容靥一脸急切道:“是霍小姐!霍小姐不见了!”
“不见了?!”她一惊,似乎还不懂这话的意思,“你好好说,什么叫不见了?”
蘅暮匆忙稳了稳心绪,将事情一一道出,“您离府不久探幽姑娘便去金樽殿给霍小姐送点心吃,可刚一进殿中却发现里头已然是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不见,外头侍候的婢女都说没人进出过,不知霍小姐怎么会消失的无踪无迹!”
脚下发虚,她倒退两步坐到椅子上。
蘅暮又道:“探幽姑娘叫婢子来将此事告诉公主,她自己已经先行回去了!”
慕容靥似乎没听到这话,眼里滞滞的,不知在想什么。
见她这样,杨奢心里的某一处沉了一沉,移步过去握住她的手,帮她冷静下来,“你别急,关心则乱。”
“对了,这是探幽姑娘叫交给您的,是在金樽殿里发现的,说是您一见就明白了。”说着,蘅暮从袖中掏出一片黄玉上呈。
远看还当玉环,近在眼前,却是淡黄玉片内里浑然天成的空了心,恍若一阵清风藏于其中,灵动若现,外观之上却是严实无缝。
这玉,她曾听人提过。而当下,她并未注意到此玉一出,杨奢眼中也跟着划过了一道莫名惊愕。
“这玉……空谷……是空谷?!”
藏风灵玉,据传这是上古时期才有的宝玉,至如今斗转星移,则是只有空谷门下才有的信物。
这边她才起了怀疑,那头杨奢却是言之凿凿断定道:“不可能。”
且不说父亲绝不会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就算谷中真要在帝都有什么行动,他相信那也绝逃不过自己的眼睛。
见他这样肯定,慕容靥不由有些意外,他拿过那玉片来看了看,眼见倒真是藏风灵玉不错,一时不由眉头紧锁,可心里却还是坚持着自己的看法,“绝不会是空谷,且不说空谷与瀛寰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霍前尘不过是个小孩子,空谷谷君又非擎穹宫主,不会如此罔顾道义。”
慕容靥却是不以为然,“暮颜狠辣随便,但行事却是从无遮掩,此事绝非是他所为。除了空谷、擎穹,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有法子在我安逸府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前尘?”
思前想后,由不得她不怀疑空谷。
杨奢意外她竟这样容易的便将暮颜排除在外,“暮颜对你做过那些事你竟还这么相信他吗?霍前尘是霍清邃的女儿,他二人既为宿敌,你又如何保证他就不能打他女儿的主意?”
想了想,她还是摇头,“你不了解暮颜……”
“可我了解空谷。”杨奢深沉的打断她的话,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笃定,很是有些反常。
慕容靥心里起了狐疑,起身看着他。
此刻绝非与她坦诚自己身份的好时机,他只得换了个角度同她分析,“你也说普天之下能在安逸府中劫走霍前尘的只有空谷跟擎穹而已,暮颜同霍清邃是死敌,相信是他所为,总比怀疑空谷更合理。”
“那这块玉你怎么解释?”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玉,她激动道:“这是只有空谷才有的藏风灵玉!”
从未见过她这样关心过谁。
从未见过她这样的激动。
从未见过她这样慌乱。
心里的那一处又压抑了些,他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扣住她的双肩,看进她的眼底,对她道:“探幽想必已回去找他,靥儿,派人把这个送去瀛寰盟,听我说,那是霍清邃的女儿、这是霍清邃的事,你无权做决定。”
说完这番话,他周身的所有神经都紧绷起来,等待着她的反应。
望着那双奇绝俊美的眸子,她知道他不是在简简单单同自己说这一番看似合理的话。
有一件事,他一直有怀疑,她也一直在准备告诉他,可阴差阳错,却始终未曾宣之于口。
“蘅暮,出去。”冷冷的,她道。
蘅暮凛然一惊,不敢有违,出殿,关门。
一殿无光。
她说:“我当然有权。”
“霍前尘就是我女儿。”
说出来,好舒坦。
她知道,这是杨奢想要知道,却又害怕知道的答案。
这也是自己一直想要告诉他,却也害怕告诉他的事。
从前尘出生那日起,她便一直在为着一个原因守着这个秘密,守得饱受撕心裂肺之苦,窒息绝望之痛,却是谁也不能说。
‘一向不说谎’--这本身便是一个谎言。只为这一个用了一场年少来死守着的秘密,她早已倾尽谎言。
强忍住眸中泪水,她咬着牙对他道:“对不起。”
这是她唯一能给他的话,她不知道这个真相会将他伤到何种地步,但在当下,她却也来不及去想这个问题。
霍前尘,她已经够对不起这个孩子了,她不能让她有事。
殿门一副开合,逍遥寂静,他就像从未活过。
霍前尘。霍清邃的女儿。慕容靥的女儿。他和她的女儿。
一日后,慕容恕的赐婚圣旨昭告天下,彼时,安逸公主人却已不在帝都。
盛·雪,天山之巅。
那一道大红绽放在铺天盖地的缟素中,惊眸绝艳。
令狐淡墨遥遥一望此景,却是不敢停留,顷刻上前,隔着三步之距,恭敬一拜,唤一声:“尊主。”
暮颜没有说话。
他心里一紧,微躬着身,上禀道:“不出尊主所料,日前金陵,少主的确暗自将霍盟主的独女带走,如今探幽已回瀛寰调遣盟众寻人,至于安逸公主那头,则更是因少主故意留下的线索--藏风灵玉而认定霍小姐是为空谷所劫,现已起行奉天。”
片刻,暮颜终于启口,“杨奢呢?”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飘渺云巅。
“崇宁帝下旨赐婚,逍遥王业已承旨。”
翎羽假面之下,他笑得玩味。
半晌,他道:“你似乎有话要问。”
令狐淡墨一惊,即便心中对尊主的能耐早已不敢多加估量,但每一次他还是能叫他心惊胆战。
就如同当年自己刚与杨奢相识交好,至高无上的尊主便已对此一清二楚,奇怪的是他不怒不愠,竟还赦准两人来往,多年从无过问。
这就是他,擎穹至高无上的尊主,行径古怪,随心肆意的人。
“属下不明白,您为何默准少主暗助霍盟主同安逸公主?”
时间停滞了许久,暮颜缓缓抬臂捻了一簇六出在手,就在令狐淡墨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忽然启口,“邪儿有他的目的,本尊乐见其成。至于清邃和靥儿,想帮的时候,本尊还是愿意帮的。”
想帮的时候,才愿意帮。
令狐淡墨默默在心头叹了口气,望着前头如幻觉一般存在的人,喃喃道:“您的心思如天山雪沉,属下委实难以参透。”
佛陀般的笑声略略一起,暮颜道:“你若得以参透,本尊岂非该让位?”
令狐淡墨一惊,心知失言,“属下妄言,尊主恕罪。”
暮颜冷冷一笑,再未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