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蓬莱的路上没有任何线索,而后,我的人兵分两路,分别从蓬莱到帝都的水路陆路按大学士可能采取的路线细细查访,却都没有消息,就在我以为一无所获时……”
南坤莲的语速渐渐缓了下来,眼眸中几近无光。
慕容靥声音谨慎,似乎连半点喘息的机会都不舍得给他,问:“你们发现了什么?”
看着她冷颤的眸眼,他很不想说出这些话。
“数具焦尸。”说着,他狠狠吸了一口气,似乎这样才能将话语继续下去,“容貌都已辨认不清了,但个中有一具,身量长短都同大学士极为相似,而且潜入蓬莱时我曾偷偷入大遗世园见过花氏两老,从大学宗给出的讯息来看,跟着他回帝都的侍从护卫共有八人,除了……除了那具尸体之外,剩下的正好也是八人。”
“就凭这些,你便能断定那人是羽?”慕容靥双手不自觉的叠在一起,像是一种防卫,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跟着冷笑一声,“呵,你是在逗我笑么?”
其实,南坤莲的能耐,她比谁都清楚。
只是,太不愿意说他一个‘对’字。
果然,待她说完,他几乎顷刻便从手中释放出一样东西,印证自己的正确。
“这个,这是……”他走到她身边,满目心伤的看着她,将她痛恨的话语一一道出,“这是那人随身戴的。云色琉璃,内有朱砂。我虽同花大学士不甚熟稔,但也记得这是他的东西,这么多年一直带着的。”
她眨着眼睛,痴痴的看着悬在空中的云色琉璃瓶--小巧玲珑的瓶子,里头装着朱砂,曾经,是她送给他的。而今,里头的朱砂化了又凝,在这一刻,她脑子里闪过无数片段--皆是与他有关。
花燕羽。过往前尘未曾一清二白,你怎么敢这样离我而去?
什么东西堵在她心口,想说的话却是一句说不出来。
南坤莲说:“因一路防线太多,不好通融,他的遗体我已在当地停灵妥当,待日后局势清明了,再……再行治丧。”
她从他手中拿过云色琉璃,动作轻缓,又机械。
他心里亦如万箭穿过,小心的扶住她,似乎生怕她倒了一般,可她的脸却那样平静,平静得可怕,“公主……”
千言万语,他不知能如何安慰她,张口结舌,只能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生怕一晃眼,她便不在了一样。
“你手下那九个小子都回去了?”
片刻,她突然问。
南坤莲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妖娆的双眉却是拧得更不像样子,“是……”
她竟淡淡一笑,拂落他的手握了一握,对他温和从容道:“长路漫漫,你一定又累又饿罢?没关系,我这就叫人给你准备沐浴更衣,再给你备一桌好吃的,你好好休息些日子。”
沐浴?吃饭?休息?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主……”狠命的摇动着她的双肩,他大声喊道:“你醒醒,别自欺欺人!”
“你当我在骗自己?”她很惊讶,复又是一抹浅笑,摇头告诉他:“我没有。”
那样真诚,真的叫人很难不信。
“你……”
慕容靥拿起那只琉璃,平平静静的说道:“我知道,他说过有生之年绝不会摘下这只琉璃砂,你记得吗?他很怕动物的,大的、小的,猫狗耗子他什么都怕,可是有一次我同他游春,从碧缕林回来得晚些,天都黑透了,他不小心把这个弄掉了,他那么着急的回去找,一个人都来不及带的、回到那个御兽园林里去找,这些根深蒂固的恐惧他都忘了,他那么在乎这只琉璃砂,可它现在却在我手里。”
她安静的说,他就安静的听,不忍心打断。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告诉他:“他不在了。他死了。你听,我说花燕羽,他死了。我清醒着,也没有逃避现实。”
是,她清醒着,她没有逃避现实,她的嘴这样说,她的眼睛也是这样说。
“你……”生平头一次,南坤莲启口无语,觉得她陌生的恍在云端。
她笑着,很淡,似乎也很沉寂,“你听我的话,好好休息,别叫我分心。”
“……好。”他终是点点头,费力的说:“公主,你要好好对自己。”
她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做,先走了。”
走出尽欢榭,弃了软轿,她一路徒步走到探幽那里。
“殿下……?”见她进门,探幽有些意外,迎上去,看着她不明朗的脸色,试探的问:“花大学士他……可还好?”
她微笑,只说:“莲找到他了。”
探幽点点头,猜想再问,却被她抢先了一步,“先前我们的话还没完。”慕容靥坐下来,问:“告诉我,邃有什么办法扭转乾坤。”
看着她的眼睛,探幽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曾看出来。心头默默一叹,她坐下,将霍清邃的布置告诉她。
无论如何,至少此事是能让她高兴的。
“靥靥!”金樽殿里,看到慕容靥回来,小丫头很开心,但是跑到她跟前才发现她的情绪似乎同以往不同,“咦?你心情不好吗?可是马上就要到你生辰了呀!多开心的事,是不是?”
抱着她坐下来,慕容靥点头微笑,“是啊,很开心。”
“可惜今年不能陪爹爹长大了!唉……好难过……”
呵,小孩子的世界,多好,不见娑婆,无识火宅,欢喜与难过,都是这样简单。
“前尘,”捧起她的小脸,慕容靥忽然很认真,“你跟一般小孩子不一样,你生来早慧,记性很好的,是不是?”
“嗯,对呀!”小娃娃很得意,得意之后便是例行公事的娇羞,“你看你,干嘛这么没头没脑的夸我,真让人害羞!”
心头积攒的某样东西越来越炽盛,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已濒临到一个爆发的边缘,慕容靥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对前尘说:“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她说:“告诉你爹爹,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那就叫他别再认识我。”
前尘定定的看着她,小脑袋里转了又转,却是一无所获,“好复杂,不明白。”
显然慕容靥并不介意她明不明白,如今她只执着在一件事上--“记得要告诉他,告诉爹爹,行不行?”
靥靥很认真,这件事情很严重,这是前尘现在唯一理解的东西,于是她也很负责任的点头,“嗯,好的。”
“谢谢你……”她把小娃娃抱在怀里,越抱越紧,紧到连她自己都有些呼吸困难,她嘴里喃喃的说:“谢谢你,我的前尘……我们的前尘……”
小手轻轻的摩挲着她的背,前尘心里莫名的恐惧起来,担心的问:“靥靥……你好不一样,你怎么了?”
许久,她都没有回答。
等到她终于松开了小丫头时,她忽然提出了一个很平凡的要求--“前尘,我来哄你睡觉,好不好?”
霍前尘在这一刻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一种莫名的情绪压抑上来,她忽然很害怕她的靥靥会出什么事,她很担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只能呆呆的点点头,继而缩进她的怀里。
小娃娃,真的就像一只娃娃一样,睡得很慢,等到睡着之后,却又睡得很沉。
慕容靥只是坐在床边安静的看着她,轻轻地拍着她,两岁半了,时间好快,也好慢。
在她的床边,她一直坐到了子夜。
来到书室,夜夜长燃的灯今夜有些昏暗,她推开窗子,忽然发现夜空雪白纷飞--是落雪了。
她想起那年在奉天,清邃以瀛寰盟主的身份第一次同自己相见时,也是这样的夜,这样的雪。
仰头对着夜空,她眼里慢慢浮现出那副傲睨瀛寰的容颜,那双玄眸,似乎也在望着自己。
她对着那人说:“我若非我,但愿在你心中,我仍是我。”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这些年的事情在脑中一件件闪过,她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只是当走回书案前研磨时,她的手是红的,没有半点知觉。
从怀中拿出琉璃砂,就着昏暗的灯光,她低声自语,像是问这琉璃砂的主人,也像是在问自己,“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你我之间会以这样的结局终了?”
“早知如此,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我宁愿早几年,便嫁了你。”
天晓得,这一句话,耗尽她多少心血。
铺了一副方帕,她提笔,落墨如诉。
--伤高怀远几时穷?
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