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的九月,金灿灿的,帝都这地方不凉也不热,正是最宜人的时候。
安逸公主与了机方丈一入菩提塔已有五日未出--以她夜下回都那日为始。
说实在的,这连日来对慕容靥来说也算种折磨,毕竟在这天下禁地里清静是清静了,可却连个热乎饭菜也吃不着,只得一连啃了这许多日的干粮。好在茶是极好的,茶具也都上佳,倒也算占得到风雅二字。
“入七二,你输了。”久空落子收官,邪态百出的容颜仍是俊媚得缥缈,注意力似乎都放在才胜的棋局上。
慕容靥放下棋子拍拍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是第一回,够习惯了。”
久空移了目光去看她,笑意染着直戳人心的犀利,“被人耍也不可能是第一回,怎么不见你习惯?”
自那夜来到这里之后两人便一直对弈,她没说过什么,他也没开门见山去问。
慕容靥挑了挑眉,“谁告诉你我被人耍了?”
他微耸双肩,“你既不说原因,我便猜到你说。不是被耍,那是被骗?”
“算是。”撤下棋盘,她眼里明显黯了两分,一时换上茶具,竟似用心制起茶来。
久空静静看了须臾,在她选茶时忽然问道:“哪位公子?”
手指顿了一下,她头也不抬,“许多位。”
“幸好我非公子。”半晌,他一笑一语。
她也笑了,只是笑的多有倦意,“羽到我身边来,是受清邃之托,你可知道?”边问,手里动作不停。
久空微一颔首,“先帝太始十三年五月祁连大战,后霍大将军收归兵权,远离帝都,临行九月,为安逸公主引见蓬莱花氏二公子花燕羽,其后,便是安逸府中置了面首三千。”以他的能耐,知道这些事还不算稀奇。
“果然很清楚。”赞许过后便是苦笑,只见她眼里越发空迷,语气平和如湖,不见丝毫涟漪,“起初我不明白为何花燕羽会甘心以有损家族名望为代价与我纠缠。后来我曾以为是因为爱,可原来却起源于愧疚。”
做错了事才会有愧疚,而纵观慕容靥认识花燕羽以前的人生,似乎除了十一二岁左右那几年外,也不会再有什么时间能给他对不起了。
武林大会上擎穹宫主惊天动地的一番话还不绝于耳,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了她与霍清邃的过去,他自然也不会不知道。
是以也在这时明白,原来她的过去,不只经历过自己所知的苦痛。
矮案下的手指下意识地轻搓,他问:“过去,他也曾有过对不起你?”
添第一回水,她问:“知道吻雨花、眠云草吗?”
他点头,“蓬莱花氏独有的一副花草,听说独拎出来皆是仙品之色,有安神宁心之效,然配在一起则是种极强的媚药。”越说下去,他越是预感到些什么,眉眼也渐渐微蹙。
吻雨花,眠云草。蓬莱花氏看重花草木石,更视其为家族信仰,而这两样花草,都是锁在花窖中由族人亲自细心呵护栽培出来的,除了嫡脉子孙,其他人连接近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说随意取走。
“李莫离写了封信给我,内容好简单的,只写了繁夜寒尘的配方。”
话音落地,轻搓的手指倏然停下,他自己都不信自己竟正在叫她的名字,“靥儿……”
这种心疼,从未有过,无关情爱,只是珍视。
缘分这东西真是不得不信。
传承这东西更是不容小觑。
不得不佩服上古制毒的先人匠心独运,几味药配下来,愣是将世上最燃情的媚药调成了惊天奇毒,使之失去了媚药的表现,却激发了更强的本质,不是叫人承受天谴之爱,便是叫人无爱无恨。
添第二回水时,她说:“当年陇西李氏的公子离与霍将军曾是好友,可身为擎穹天宫的雍州护法,他摆了他一道,亲自将繁夜寒尘之毒兑进他的酒里,也正因此,我千辛万苦从暮颜那里得了一份繁夜寒尘,在隐瞒身份设计让李莫离爱上我之后亲自喂他服下,再亲自为他解毒,最后告诉他我是谁,让他漫长余生中都没有选择--他必定恨我,却不能不爱我,只要想活下去,就要对我爱恨交织过一生。凭他对霍清邃做的事我就要折磨他一生一世。”
这些话她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他是你三千面首之一。”拨起佛珠,他声色平稳沉然,只是眼中深如墨。
“可花燕羽不是。”
自己那样爱、那样珍视、那样信任的人,原来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比李莫离更甚。
记得那年她管暮颜讨要繁夜寒尘时暮颜曾说,这毒少有且珍贵,配毒的原料里有两味极不好找,自清邃用过之后便只剩了三份的量,故此这样给她拿去做个摆设用以铭记伤痛实在有些浪费。现在想想那些话,原来都在为今天准备。
那是李莫离的信,那是李莫离的消息,那是李莫离的真相,可那盛在青白瓷瓶中的繁夜寒尘之毒,只有暮颜才有。
她知道李莫离恨自己,也知道暮颜很随便。
“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可霍清邃却还让他到我身边来。”她眼中有了波动。
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于是问:“你恨吗?”
斟茶,她笑:“恨谁?花燕羽、李莫离,还是霍清邃?”
唇角毫无理由的一动,他告诉她:“其实,三个你都有理由恨的。”
品一口茶,她有些自嘲,“怎么恨?花燕羽,这些年对我真心以待;李莫离,我毁了他的人生;霍清邃……”她低头笑了,“我怎么可能恨他呢?”
“竟然一个都不恨吗?”
终是摇了摇头,她说:“我不喜欢恨。我伤心。我很生气。”
这是实话。
“都是伤己不伤人的情绪啊……”久空感叹,越发觉得心中的疼惜重了些,“可能连你都不知道,你很善良。”
“我的确不知道。”她凝眸,似在思考这句话,“不,我不善良。”她摇头,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吗,我要南坤莲带人去找花燕羽,可我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希望他一辈子找不到他,我希望花燕羽不要再回来,我不希望他死,也不想面对他。”
人在遇到自己无法承受的事时,总会下意识的选择逃避,原来安逸公主也不例外。
“在知道真相之时,你心中可有庆幸?”他突然问。
慕容靥一怔,情绪像断了线,只剩痴痴的看着他。
久空忽然笑了,如梨花盛放一树,美不胜收。他已不需知道更具体的答案,她亦如此。
握了握她搁在桌案上的手,他脸上浮现出浅暖的笑,“我虽长久委身菩提寺中不与外界相关,但心里也时而会有难受,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她看着他,静等下文。
“我会来菩提塔,顶层,”携着佛珠的手朝上指了指,“看着她。”
松开她的手,他说:“我很想你在这儿与我对弈品茶,但于你,对着我是没有用的,你该去见一见你心中的天安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