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夜公也谈不上平静，意外过后连忙问道：“已有行在？唔，不知是哪家福门蒙幸，还望殿下相告，老朽也好携族内早晚前去请安。”
慕容靥起身拂了拂衣袂，含笑道：“老令公不必麻烦，本宫此番微服出行并无张扬之心，且身负重任也不知何时就要离开此地，今夜前来也是受父皇嘱托探慰忠良，至于本宫行踪，还要夜公帮忙瞒着些，切勿外传。”
安逸公主来去匆匆煞是无端，夜文简心里是到现在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但听她这样吩咐也不敢有违，连连答应，“是，且请殿下放心。只是……”
见他面色为难，慕容靥和气道：“夜公还有话？”
“恕老朽直言，殿下深夜一人来此，实在……”话不好直问，但说到这里也够明白了，“不知可是路上有什么意外？不如老朽挑些身手出众的护卫随殿下启程？”
深夜只身，又是这样年纪、身份的一朝公主，不管到了谁家都让人莫名其妙。
慕容靥心头一笑，面上只装了个糊涂，并未解释，“夜公有心，不必麻烦了。”
夜氏素为扬州显赫望族，书香门第，与慕容氏世代有交，自慕容及坐了天下更是忠心不二的事待了这几年，如今见着公主这样来去，老令公心里自然是不放心的，“这……殿下年少又是女儿身，若是碰到什么意外……”
“祖父。”不等他说完，一旁的夜娄明稳妥开口，近前一步先行礼，后方言道：“公主殿下容禀，小子年少习武，手里会个一招半式，不如便让小子随扈左右可好？”
夜公乐见其成，慕容靥将眼前这稳重好看的公子上下打量一圈儿，半晌，无声浅笑。
从夜园回到燕家的西楼，说白了不过跨过一条马路的距离。燕府中上下小厮包括薛醇在内莫不得了上头的指示，纷纷谦敬友好的为安逸公主铺出一条风雨无阻的通天大路，此刻眼见公主回来皆是安之若素的行礼，对此慕容靥并不奇怪，真正让她稍稍起了一丝意外的却是燕府家下人对自己身后跟着的夜二公子的彬彬有礼，不过惊讶一瞬后也释然－－是了，燕夜二府是世交来着。
燕府西楼地广户富很讲究，四处雕梁画栋巧琢磨，最大的特色却是满府上下加上厨房在内都是楼体建筑，高矮错落，自成一派靓丽风景。只是这靓丽风景在寂寂黑夜中就显得有些绕人，终于折腾到标志性的西楼前时，安逸公主觉得自己刚走过一条迷宫。
与夜二公子说笑着推门而进，入眼便是霍清邃与燕子归分坐一楼堂中的左右高位之上，借着幽暗的烛火看去，那场面活像秦叔宝尉迟恭摆在一起的两座门神。
“咦？你们这么早？”她被吓了一跳，平静过后抚着心口疑惑，态度上看倒是一点也不想深夜里走街窜巷瞎折腾的。
霍清邃笑得恍若君子温润，放下茶盏悠悠道：“勾栏里寻不出比你漂亮的姑娘相公，是以早早回来看你。”说着抬眼稳稳当当的望着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比喻有任何不恰之处。
好在安逸公主人大方，又有个难得的众生平等的思想，故此并未拿他将自己与风尘人物相比的事情当回事。
“呵，你若想看漂亮的直接照镜子不得了？”慕容靥说着，侧身让过夜二公子来，冲燕子归道：“这位夜二公子想必地主您熟识罢？”
燕子归必然熟识。
眼见二人勾肩搭背的打了个招呼之后，安逸公主刚刚拿捏出一副奴隶翻身做主人的姿态想要指着霍少侠脑门趾高气昂的介绍一下自己身边新晋的这位随扈，转眼却见夜二公子自己近前三步，冲着霍少侠一揖到地，沉敬拜一句‘主上’。
没有错，主上。
乍一见这场面，慕容靥被唬了一下，心里默念了一遍‘主上’，第一反应是，合着这还是个邪教组织；第二反应则是指了指夜娄明，又指着霍清邃问：“他……也是你同伙？”话里不乏走投无路之绝望感。
霍少侠岿然不动，二郎腿翘得风骚，对她春风得意一点头。
安逸公主身上一软，双眼直勾勾的没有聚焦，瘫坐在太师椅上便似灵魂出窍。
“公主？公主？”燕子归过去推了她两下，不见丝毫反应。
夜娄明叹了口气，对着烂泥一样的人说道：“殿下不必担心，娄明既自请随扈，便会拼命护殿下周全，且家主是好人，亦不会让殿下蒙受丝毫委屈。”
安逸公主没啥反应，至于夜二公子则是表完了忠心便被其主上一记白眼蹬了出去，临行还毫不客气的拖走了这西楼货真价实的主人。
幽暗中的寂静被一个梦魇一样的声音打破，她听到他说：“喂，你要的醋。”
她‘嗯’了一声，像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去，顷刻，一只瓷碗稳稳当当落在她手掌中，她想也没想便往嘴里掫了一口，看她平静地咽下一大口醋，那边的玄眸微微眯了起来。
摸着下巴注视她清丽颓唐的侧影半晌，霍少侠再一次开口，“我打算改名，你说叫房玄龄如何？然后你来当我媳妇？”
“滚！”精致的瓷碗翻飞着朝他掷过去，路途上还隐约落地两地未尽的香醋汁，霍少侠笑得更璀璨，轻而易举的从空中拈过碗来。
寂静了片刻，他起身，走到她身后站定，垂眸注视着她，那目光深邃无底，明明是纠缠了几多情绪，却因纠缠到了极致也成空无。
“又被算计了。”她怒到觉得委屈倦怠，原来自己仍旧接受不了这样结果的，片刻蜷起腿来，下巴枕在膝盖上，恨恨的低声骂道：“你个混蛋。”
她这样态度，他却只觉得好笑，“你才多大，要那么聪明做什么？”
说话间安安静静的负手站立在她身后，他忽然想，就这样一直下去也好。
她也不回头，只是听着不服，直冲冲的咬牙反问：“你比我大几岁？我怎么没见你喜欢降低自己的智力？”
原来气的是这个么，他笑，“那是因为我家人丁稀薄啊，下头只剩了一个不安分的弟弟，是以所有事必须我来扛。”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他轻捏着她的下颔转过她的脸与自己对视，“靥靥，你不一样。”
玄眸纳世，尽是认真温柔。
她有些恍惚，忽就怔住了。
他接着道：“你有父亲，今天的天下不是你的；你有兄长，这个天下的明日也不会是你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美眸一动，她心里有些发酸，“你见过我父亲吗，你见过我哥哥吗，你见过我弟弟吗。”用的是疑问的字眼、肯定无疑的语气。
这一刻她才发现，她不了解他，而他，似乎也未必便了解她。
唇片淡淡一勾，他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我见过你，这就够了。”
随即，寂静的空间中只剩下长久的对视，十一年，她觉得自己第一次体会到那毕生所求的感觉－－便似脚踏实地，四周的一切真真实实，容不得自己算计，便只有接受。
许是算计不过的人才是相处起来最舒服的人－－明知自己赢不了他，死活都认，便也不再时刻绷着那根弦，待图轻松。
许久之后，霍清邃叹了口气，将她扛在肩上带上了顶层楼上的寝阁。她的手冰凉，他将她搁在早已暖好的锦衾里，转身欲走。
她忽然拉住他的衣袖，他回身低头，迎上她透着凉绝的眸子，她说：“我已经走上这条路了，回不了头，我也放不下。我没有选择。”
这些话是她从未想过会说的－－没有人能像眼前这少年一样读进她的心底，世人皆道安逸公主聪慧有志，好弄权谋，甚至连父亲也这样想、连她的杨奢哥哥也是这样想，没有人知道，她做这一切，只是因为她看得明白，父皇年迈倦政，至于兄长，则是将天下当做一汪清水来看，好生单纯！
至于自己－－不单纯的人，便注定没有单纯过活的资格。
他道：“总有选择。你只是选择了成全别人而已。”
至于这份成全会给你带来什么，你一无所知。
即便这样，你也愿意去做，是赤子之心吶。
看着他，她心里渐渐轻了些，渐渐松开五官，淡淡然的笑，“你不困罢，能等我睡着再走么？”
有些无赖，他哼笑一声，还是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不知缘何，这时候她不想他走，可能是因为他身上的温热让她舒服，也可能是那种能让人放松的感觉，一旦抓住，便不想轻易松开。
坐在那儿百无聊赖，趁她没睡他便问：“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让夜家的人信你是安逸公主的？”
她闭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好奇罢？”
“嗯。”
“嘻嘻，我就不告诉你。”
他也笑，“好。那您憋住了，千万别说。”
再开口时，她已是半梦半醒，喃喃唤着他的名字，“霍清邃……”
“嗯？”
“你不会杀我罢？”
哄孩子一样，他低声答：“嗯，不会。”
“……你会护着我吗？一直到奉天。”
他笑，在她的梦中许以承诺，“嗯，我会护着你，在每一个明天。”
“别再算计我了……”
突兀的一句话，他下意识地问回去，“为什么？”
“我不想算计你啊……”答得甚是理直气壮。
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想要伸手蹭一蹭她的脸颊，终究收住了手，嘴上却是浅笑答应：“嗯，不算计。”
只是有些事情，还不能告诉你。
慕容靥睡了，她的睡相很不好。
霍清邃走到楼外高台中，头顶的月皎洁美好，他弯了弯眉眼，望着遥远星际浅叹－－“姐姐，你看，我也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属于我的人，真是好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