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穹与瀛寰，为敌千年，从未有一刻停止过，而除却历代尊主之外，也没人知道其中原因。
每一任宫盟之主之间，都有一场决斗，被世人称为天命之约。任一方战书一下，便是七年内性命之约，另一方只要年满弱冠，便无所谓接受与否，若是七年之内无接战赴约之举，便说明其一方已自认不敌，也便失去了被视作对手的资格，自此不直一钱。谁下战书便在谁的地盘上开战，交手之中，必得一生一死方得终局，死者不论，生者，据说可入一处上古神秘遗址，得堪天下大法。
暮颜此番出现，真正所为，正是天命之约。
“瀛寰盟主，年已弱冠。”他将慕容靥稳当的安排在自己身边，声音不高不低，经由深不可测的内力发出，正正好好能灌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臂抱一支白玉笛的奉玉使在虚泽圣人耳边低声道：“圣使，看来谷君所料不错，我们要不要早作准备？”
那覆了半张青铜面具的男子只是摇摇头，指尖慢悠悠划过下颔，全部心思，均在台上的翎羽红衣身上。
停顿少顷，他接着道：“今日此刻，本尊借临安阔日之地，在天下武林面前，正式，向瀛寰盟主宣天命之战。”
其实，所谓天命之约，说起来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而已，甚至不需要有任何信物，只是这一句话，她在他身边听着，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黑了一片，不知是怎么强撑着没有栽下去的。
暮颜话音落下的同时，一身雪青锦衣赫然凌落于砺剑台上，就在他对面站下，腰佩一把玉鞘宝剑，拱手悠悠，“瀛寰盟北斗七司天枢，代家主承接擎穹宫主战约。”
那语气正经中不乏调弄，妖俏的一双凤眸中漾着两分邪气，大有世人皆醒我独醉般沉湎。
瀛寰盟北斗七司，天枢星君，近年世间有传，这一代承继者，名唤百里归一。
就是眼前这形容妖美煞人的男子。
慕容靥很多年前曾见过他一面，那时她绝没有想到，再一次相见时，竟会是他替家主承接天命之约之日。
“如此，甚好。”三丈之外，金瞳灿灿注视着眼前男子，能有十三司御之首的天枢来接自己的战约，暮颜心里尚算满意。
夕阳渐渐淹没于微玄之中，红衣陡然消失于天际，恰如从未来过，擎穹天宫之人，来去如魅，却搅乱了天下武林的秩序。
“家主的意思，武林盟主之位，既然皇甫掌门无缘，为求安定，还当由岳庄主能者多劳，出山连任。”
一切安定下来，百里归一被请台上，无可否认，天下人对瀛寰盟的尊重崇敬，恰如尊佛，不容丝毫怠慢。
另一边，黎氏族人与空谷来客已不见了踪迹，来也匆匆，去也寥寥。
对百里归一的意思，武林中人纷纷附和，一来不敢有为瀛寰盟主的意思，二来，也确实是找不出哪个比岳空俗更有资格做武林盟主的人。
岳空俗人在百里归一旁边，面色甚是犹豫不决，一方面这是大势，自己无从推卸，而另一方面，扪心自问，他却是真不想再坐这武林盟主之位。
见此，百里归一面露笑意，朝台下升了正座的皇室来人问道：“不知两位殿下如何看？”
杨奢眉眼微微舒展，“江湖之事，本王与公主不宜插手，此番前来无非也是做个看客。”分寸拿捏得很好。
几番推却下来，终于还是岳庄主为大局考虑再接武林盟主之位。承冠接令，心头无尽长叹。
到最后，慕容靥也没有再说话。这时候的她，非但是无从掌控得了自己如火山爆发般的各种情绪，更是想不明白百里归一的那句话。
接任大典过后，百里归一便倏然消失了，神龙见首不见尾，倒也像上古传承下来的性格。
按照武林规矩，自是还当有一场大宴才算是武林大会正是收了尾，可如今因着皇甫掌门之死，喜庆之事合当尽无，各门各派忙碌着为丧仪白事打点帮忙，倒真是乐有乐的热闹，悲有悲的喧哗。
两位殿下同往后面住处回去，杨奢心里烦闷，随手挥退了所有下人。她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隔着三两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垂眸踽踽而行，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眼看着就要到自己的院落中了，她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杨奢终于开了口，清淡如风问：“跟着我做什么？”
她一愣，抬头一看，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这里。
“回去休息，别跟着我了。”他头都没有回，语气有些发冷，但却不像是生气。
看他迈开长腿就要离去，她一急，喊道：“杨奢哥哥……”
“你别叫我。”他赫然打断她的话，语气里并没有生气愤怒之意，只是单纯不想在这时候跟她说话。
许多事情，匆匆几个时辰，他还来不及消化完全。
“杨……”本来还想越挫越勇，但一个字说出来就已经没有这个力气了，她长长出了口气，眉眼深蹙，望着他的背影，“我们聊聊罢。”
他狠狠闭了下眼，冷冷道：“我对你跟霍清邃的过去没兴趣。”
“我要嫁人了。”她忽然道，手指不自觉的攥紧，“这次回帝都我会跟皇兄请旨赐婚。这次回去之后，你再也不必为我心烦了，等到浔阳王之事有了结果，我便会跟夫君离开，照此情势猜测也要不了多少时间，之后……之后，我跟你保证，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我了。对于……我曾给过你的所有伤害，我掏心掏肺跟你说一句对不起，抱歉，你要的所有逍遥安逸，到底是让我毁了，”眼角莫名流下两滴泪，她匆匆动手狠狠拭了去，“抱歉……今生今世，都是我欠你。”
“慕容靥。”他俊眉深拧，揪着心问：“倘若那时我没到过奉天，你打算怎么做？”
这问题，她早想过无数遍。
“我可能会无限期推迟婚约，等到你心智成熟到能安静考虑此事时再告诉你，之后任由你决定。”
他回过身来，“心智成熟？你认为我不成熟？”事实证明，在感情极度脆弱之时，任何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都可能撞到枪口上，激起对方的不痛快。
话说到这里，她似乎也有千百委屈想要倾诉，情绪陡然迸发，面上却出奇的冷静，“你问问你自己，倘若是叫你与一个共历过生死的女子行云雨之事以此救其性命你会不会这么做？如果不会，我没话说，如果你会，那我问你，我凭什么不能？就因为你是男、我是女么？”
“这么看来，错的分明是我啊，”他自嘲一笑，“不给你解释的机会，当众退婚叫你没脸，甚至还让你自甘堕落了这么多年，这些都是因为我不能理解你，都是我无理取闹，连带着还委屈了霍大将军这些年。”
这些本都是她的委屈，也是他绞心所在，可吵起架来，谁都不会捡好听的说。
她冷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低眸想了想，她道：“过去的事再给我一次机会选我还是会这么做，一年间患难与共，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清邃死在我眼前，明知道我能救他，要我的命我都会救他。但这一次我会栓紧门，再多给自己一个机会。”
“你……！”他心口忽然迸发出一股怒意，厉声质问道：“你觉得我知道真相之后还能恨你、怪你、不原谅你、把所有错误都归咎于你跟霍清邃身上？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在乎你是否清白之躯？甚至高过在乎你这个人？”
“是。”她垂眸颔首，回答的坦荡无欺。
“呵。”这回，他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半晌之后，近前一步，咫尺间距死死看着她问：“爱么？你口口声声说心里有我，就是这样有的。慕容靥，你问没问过你自己你爱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早就忘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仰头看着他，眼里尽是诚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我而言从来都不重要。过去不重要是因为我爱你，未来不重要，是因为我不会再爱你。”
“你想爱谁？”他眼底闪过两分无端凌厉，她心里跟着一颤。
出了口气，笑了两声，她着实觉得这问题那样可笑，“爱这东西若是我想怎么样便能怎样，我也不必堕落这些年。”
情爱若能由自己做主，想爱谁都能爱，想不爱谁也能随时脱身，天下间恐怕就再没有怨愁二字了。
许久沉默之后，他后退一步，忽然问了一个有些不合时宜的问题，“慕容靥，我最后问你一次，霍前尘是不是你女儿？”
怔忡片刻，这一次，她没有说话。
他闭了闭眸，“你爱他吗？”
“你爱我吗？”她反问，甚是理直气壮，“我可以告诉你五年前我对他毫无男女之情，我可以告诉你在你背弃我之前，我心里从没有过其他任何人，这个答案是你应该知道的。因为当年你爱我。但如果今天你不爱我，便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知道今时今日我对他的感情，这不是我对你的义务。”
又隔了许久。
他满目包含疑惑，问：“你心里能同时装下多少人？”
她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你没话说。我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没于眼前，她头一次如此真心的希望自己与这人之间的一切都能结束，爱与不爱、恨与不恨，都能在死生不复相见中归于尘埃，不必再带给彼此任何伤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