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王入京的第一天,慕容靥称病推了宫中的一场廷臣宴,于她而言,见慕容赉,显然还不是时候。
菩提寺,千百年来的第一国寺,一年到头总有络绎不绝的香客,好似日日都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一般,而纵观安逸公主的所有行事里,似乎也只有进香一事才称得上低调。
慕容靥一身白衣白裳,头上罩了只蜿蜒至脚畔的黑纱垂珠斗笠,将窈窕绝人的身段掩住,尽力表现的与寻常人无异。
一脚才踏进菩提寺的门槛,里面香气甚重,足以称得上是烟熏火燎,即便隔了层面纱,慕容龄还是忍不住掩着口鼻,明亮亮的大眼睛里都快被呛出了泪水来。
“安逸姐姐,这里这么多的人,像你这样的身份,又这么矫情难伺候,过来进香怎么也不说封寺一日?不怕有危险么?”她死死挽着慕容靥的手臂,生怕被人潮冲散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你看你橙、黄两位姐姐都在,可抵得过两队羽林军的精锐呢!”慕容靥正得意于自己两个女子护卫的武艺高强,说完了话才发现慕容龄话里的不对,“……慢着慢着,我怎么就矫情难伺候了?你个小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慕容龄朝她做了个鬼脸,一副顽皮相躲了过去。
香客一波一波的进到殿中,等排到她们的位次时,距离她们来到寺中,都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时辰。
“不就是进个香吗,帝都可老大的,又非只有这一座菩提寺!”慕容龄别扭的嘀咕道,对这种万人争抢一个蒲团的场面实在不是太能接受得了。
慕容靥瞪了她一眼,但隔着挡光极好的斗笠,显然也是无用的,她一生气,往慕容龄腰间捏了一把,痛得她立马乖乖的跪到了蒲团上,双手合十祈拜起来。
心中有佛,四处都是佛。慕容靥心里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因着一些理由,她还是坚持来菩提寺进香,无论人多人少。
“信女慕容靥诚心祈求……三愿我大燕国祚昌隆,皇兄慕容恕龙位安稳,仁圣英明。”
一时朝拜完毕,枇杷橙上前扶起她来,在她耳边禀道:“公主,寺中来人传话,后堂斋菜已备好了,方丈正在候着。”
慕容靥点点头,朝慕容龄伸过手去,“龄儿过来。”
慕容龄欢快的两步蹦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跟着她从后面出了大殿。
彼时,这菩提寺中第一百三十二任方丈、已然年过古稀的了机大师已在缘觉堂前候着这位嫡长公主殿下了,眼见她摘了斗笠笑盈盈的走过来,了机大师肃立合掌,拜曰:“安逸檀越。”
慕容靥回了一礼,却见他两道飘逸白眉之间多了两道褶子,一时好奇道:“师父气色不甚好,可是肉体凡胎的孽也落在了您身上?”
了机道:“生老病死,是苦非孽,众生平等,自当担受。”
他话说完,没等慕容靥说什么,慕容龄却崇敬似的感叹起来,“大师话里好有禅机,难怪我姐姐爱来这里进香。”
慕容靥淡笑引见道:“师父见笑,此乃末学堂妹,孽号繁昌郡主,慕容龄。”
了机颔首释然,一礼道:“繁昌檀越。”
慕容龄谨谨慎慎的回了一礼。
“斋饭已在堂中布好,诸位檀越请自便。”了机侧身一请,自己却并没有跟着进去的意思。
慕容靥见此,也不多问,只对枇杷橙与麦子黄吩咐道:“本宫今日倒没甚胃口,你们且与郡主去用膳罢,切记小心照看郡主,不准有丝毫差错。”
两个姑娘应声,也不敢多问什么,便带着慕容龄进了缘觉堂中。
待她们进去后,了机大师又将身边跟着的小沙弥打发走了,如此,堂外便只剩下他与慕容靥两个人。
她每来菩提寺中,定会与了机方丈一起用一桌素席,谈两句佛法,而今日了机方丈竟无意入席,她知道这个中必然有玄机。
“师父有什么话想与末学探讨?”慕容靥并不着急,眉眼仍含淡笑,就连遁入空门之人看了这笑都不敢不移开目光,生怕犯下什么罪孽。
了机方丈头更低的深了一层,道:“安逸檀越请随老衲去一处地方。”
她没有多问是什么地方,只安静跟着方丈过去,只是不过走了片刻,她便猜得出来了机方丈要带她去什么地方了。
菩提寺,她早几年便已常来常往,个中每一处都已在她脑子里归了档,忘也忘不掉。
一刻之后,她便已站在了菩提塔百步开外之下。
菩提塔,方圆百步之内以为天下禁地,非菩提寺历任方丈与皇室嫡亲成员不得靠近,之所以如此严重,是因为里面藏着一卷传自上古的冰封画轴--号称天下至宝的《天安圣女图》。
了机方丈似乎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慕容靥心里却抽冷子颤了一下,她脚步一停,在方丈身后叫道:“师父且请慢行一步。”
了机方丈应声回身,肃立在前,眉心蹙得已毫无掩饰之意。
慕容靥脚步缓稳走过去,眸光里已无半点顽笑之意,沉凝道:“了机师父,此刻没有旁人,请师父先给末学个准成话,到底是《天安圣女图》之中秘密得解,还是至宝有何差错?”
千年传说,《天安圣女图》中有上古帝王遗留秘辛,数朝以来,此图更被安稳奉于菩提寺中,象征天脉龙祚,其影响早已越过了传国玉玺等物,无论从哪一层面来看,此图若有差错,于瀛寰九州而言都不是小事。
了机低头道一句‘阿弥陀佛’,紧接言道:“安逸檀越聪明绝顶,不错,‘上古图卷,天下至宝’《天安圣女图》,已然被盗。”
那是江山国祚的象征。
慕容靥血气一凉,脑中空白了一瞬。
菩提塔有堪舆巧术布阵,除寺中历任方丈知其关窍外,向来无人能入其内。
就连她也只在先帝在时与父皇一同进去过一次,那样的阵法,是她平生未曾见过的精妙,她不信世上有人能解得出来,更不信那早在千年前就被玄冰冰封的卷轴、那触手结冰的怪宝,竟能有谁凭肉体凡胎而取走。
“什么时候的事?”
她情绪稳定的十分之快,深吸了一口气,不到半晌便问道。
了机方丈并无意外,只道:“昨日夜里,老衲照例入塔查看时便发现卷轴已不见了踪迹,因此事关系重大,故此不敢声张,尚未向君上禀报。”
慕容靥不再说话,思忖片刻,由了机方丈解了震在外面的菩提阵,她便与方丈一起上到塔顶。
她站在石室之中,隔着九重纱幕看去,那后面的一道石墙上,如今已空无一物。
“师父。”
许久的寂静被轻巧的一声打破,慕容靥平和的一唤,了机方丈前移了半步,听着她的吩咐。
她玉指一抬,往纱幕里指去,言语间还泛着嫣然笑意,“您瞧,《天安圣女图》不是好端端的在那吗?”
了机方丈一怔,随即便了然了她的意思。
他弓了弓身,淡淡道:“禅门第一戒,不打诳语。”
“师父自然不打诳语,”慕容靥回身,眉眼被柔逸一扫便掩过了心里的千斤重量,她含着笑,咬着每一个字说:“因为您什么都不会说。”
了机方丈已彻底懂了她的意思。
“檀越用心,老衲明白了。”打诳语他做不到,但当个哑巴,却是佛门中人个个都精的套路。
慕容靥一人在菩提塔中呆了很久,据说这座塔建于上古,但放到如今,仍旧有冠绝天下的气派,没有人到了此中还能不肃穆的。
直到黄昏将尽,她才出了塔与方丈告别,带着慕容龄回府去。
车驾中,慕容龄又是好奇又是抱怨道:“安逸姐姐,你去哪里呆了这么久?我都要困死了!”
慕容靥揉揉她的头发,道:“去听了机方丈讲佛法,怕你去了也是打瞌睡,不敢叫你呀。”
慕容龄因此却感激起慕容靥来。
“姐姐……今夜宫里是有廷臣宴罢?”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慕容龄小心的看着慕容靥的脸色,谨慎问道。
慕容靥睨了她一眼,淡笑道:“想你哥哥了?”
她的心思实在太好猜,慕容靥连逗她的心都没有。
慕容龄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随即又小心起来,“姐姐不会生我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