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4月的一个下午。我很想说那一天具体是什么日子,可我忘了,我老是记不住具体日子。我坐在我的办公室里无所事事,花头屁踮屁踮地跑来了。
“老板,有有有你一封信。”
什么人给我写信?我觉得只有我老娘可能会给我写信,但她不识字。还有就是牛春会那个混蛋给我写信了,我躲他还来不及呢!——我得描述一下我的办公室,楠木墙,楠木地板,大老板台前一块波斯地毯,真是波斯进口的,不骗你。要多豪华有多豪华,花头进来得下意识地先擦鞋。这是我的阵地,我的精神,我的所有。在这里我是老大。我会摆谱了。我头都没抬,嗯了一声,花头毕恭毕敬地说:“您您您您您的信信信。”
操!
信是个请贴:
李讳文同学:
又是春风拂面日,花好月圆又一年。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又迎来了
一年一度的同学会。我代表全体同学并我的全家,热诚地邀请您参加。
四海之内皆朋友,朋友友谊似老酒,同学情意深且远,您能莅临举坐欢。
落款是:您的同学朋友马而保顿拜恭请薄酒粗食扫庭以待。
一看这些狗屁文字就知道是马而保写的,警校时他就喜欢附庸风雅,以善改古诗而出名。
床前明月怎么那么光,
不用怀疑那肯定是霜;
举头想前途绝不渺茫,
公安事业上大干一场!
这不奇怪,他家就是省城的,毕业时我们削尖了脑袋找关系托门路想留在省城,他不用跑,警校生的分配原则是哪里来哪里去,他从省城来自然就要留在省城了。我们都想留在省城,特别是留在大机关,几年后一定级就是副科,再过几年又是正科,混日子也能混个副处,要是在乡下的派出所,累死你也爬不到副科。马而保不用操这个心,附庸风雅是他的强项。当然交际也是他的强项,大家都感觉这人可以。我刚到省城的时候就想到了他,给他打了电~话,……算了不说了,那谁谁谁不是说恨是你前进路上的一堵墙吗?再说他也帮不了我,难道让我去他那个派出所当治安员?他是个实在人,他让我知道我出事儿了这消息比风传得还快。不过收到这封信我还是很高兴,我觉得我终于牛掰了!我不再是他们心中的瘟神了。他们一年一度的同学会,到现在才想起我,我要是不牛掰,他们能想起我?
3
我很想说说同学聚会的这个饭店,可不说也罢。这样的饭店只能吸引刚进城的土老冒儿的目光,他们肯定恨不得把眼馋的目光印在出入这个饭店的人身上,像我当年一样。如果我不是亲自开着车,沿着经一路走上纬二路,再拐到经九路过一个转盘,直奔纬二十八路,来到这个饭店,我肯定不觉得这是在省城,说是在广州也行,在北京也行,在上海也行,在兰州也行。反正是一个规模比较大的城市。那帮没文化的官僚们一个劲儿地搞城市改造,往自己的政绩上贴金字招牌,把城市改造得千篇一律面目全非,就像傻掰女孩花上几千块去照所谓的婚纱照,漂是漂亮了,可她自己都认不出是自己,反正一张白脸上有那么几个器官,只好挂在自己的家里,时时提醒自己:那是我!老怕一不留神忘了那墙上挂的是谁呀。城市就像这种婚纱照,我看都懒得看。
人家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头猪,从小就被养在猪圈里,那东西刚进去不安分,东奔西突想窜出来,可栅栏太高,它窜不出来。后来它长大了,又因为它的粪便和废弃的饲料把猪圈也垫高了,它一抬腿儿就能出来,可它直到被卖的屠宰场挨那一刀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窜出猪圈。什么什么家总结说:认识的习惯性。我就是那头猪。大家都是一块儿警校毕业,一块儿当了警察,偏偏我出了事儿,进了监狱,就像你辛辛苦苦垒起的积木,被命运之神蛮横地一脚踢倒了。你再看和你同时起步的人,就得仰视了。不过我知道是谁害的我。从那时起我就过起了阴黯的生活,与他们的主流生活格格不入。说实在的,高档饭店我进的不少,跟着混蛋牛春会的时候住的都是五星级饭店,(这地儿没人敢去查,万一遇到父母官咋办?)吃了睡,睡了吃,来情绪了就找几个小姐打炮,过几天牛春会交给我一辆车,我开回来就找牛春会拿钱了。即使是现在,就是很多年之后,我想起那段生活还觉得不是人过的,简直糟糕透顶。
我下了车,抻抻那身高档西装,昂首挺胸地走进去。到门口我还想,我终于和他们同起同坐了。
4
马而保也发福了。他不但会改诗,还会改名儿。他原来的名字叫马二保。“这名字像土匪,像黑社会。”他说。“咱们干警察的,能叫这名儿吗?”就改成了马而保。“这叫一字值千金呀。马而保!听听,多有学问。”他还有丰富的想象力,关于汉田中怎样勾搭上潘婷的就是他的创意。上学的时候这小子瘦得像麻杆儿,现在发福了,脸像水肿了一样明光发亮,原来并不显小的眼睛成了一条缝,一看就是脑满肠肥的人。
其实这个同学会并不像他请柬上说的那样什么什么全体同学,只稀稀拉拉地来了几个,中间有一个什么老板——是来买单的,还有几个同学家属。需要说明的是,潘婷也在其中。我的到来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大家一一跟我握手。握到潘婷,操,她的眼神儿怎么还那么亮?手怎么还那么软?胸脯怎么会更饱满了,腰肢也更细了——请广大女同志原谅我这样看女人,这是几年的阴暗生活养成的习惯,通常,我是说以前通常通过这两点才决定这女人是不是好看,是不是值得跟她上床,就像买东西要比较一下一样——我很想说说她的脸,长得有多么多么好看,可是我忘词儿了,什么词儿都忘了。这几年我从没有想过怎样形容女人长的好看,那没必要,露水夫妻吗,看到一个女人想到的是得劲还是不得劲。还是处男的时候,形容一个女孩长得有多好看,性格有多温顺(多数男人都喜欢温顺的女孩,反正我是这样),气质有多高雅,可以用得劲这个词儿。跟牛春会那个混蛋出去捞世界后,这个词儿的内容有了实质性的变化:这个女人值得上床就是得劲,不值得就是不得劲。潘婷吗,当然很得劲,比得劲还得劲,得劲的不得了。当然是前边的得劲了,要不然我跟她握手后怎么把准备了一晚上的演说词给忘了呢?——原来我确实准备了一串演说词儿来着,具体什么词儿我忘了,大概意思是一部著名电影的著名的一句对白: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这几年你死哪儿去了?”潘婷对我说。“我家的小母狗一直给你预备着呢。”
我说:“真的?”
潘婷嘻嘻一笑,说:“不过你没指望了,几天前她走丢了。”
我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我像傻掰一样想,她这话是不是暗示她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对我曾经有过一点思念之情,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呢?我甚至恨我自己怎么不早一点找她,你说我傻掰不傻掰。我的情绪一落千丈,始终坐着没说话。忽然我说:“汉田中怎么没来?”
马而保说:“他,你掂着打兔子枪都找不到他。”
陈永毅说:“他忙。”
那个老板(好像姓张)说:“他当领导的,事儿多些。听说马上要当副局长了是不是?”
马而保说:“别说咱们,就是潘婷也找不到他。让一个如花似玉千娇百媚姣姣滴滴的潘婷独守空房夜夜盼郎,他都好意思?”
马而保的老婆李红说:“你换个频道好不好?就你黄。”
马而保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对不对潘婷,我敢担保,你们俩一个月也不一定有那么一回事儿。”
潘婷红了脸说:“你吃大粪了。”
马而保倒没在意,继续说:“才当多大官儿呀,也不能不要家呀。”
马而保的老婆对潘婷说:“说真的,你们也该要一个小孩了,那样不至于太寂寞,看看,我们的小孩都快上小学了。”
“算了算了,不说了。”潘婷站了起来,端着酒杯。“咱们应该为李文干一杯,庆祝他死而复生。”
陈永毅说:“怎么讲?”
潘婷说:“他失踪了这么多年,跟死了有什么区别?现在又出现了,就算是又活过来了吧。”
马而保说:“原来,这么多年,你在一直惦记着他呀!”
潘婷说:“你怎么这么没正经?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我都不知道李红怎么受得了你。”
马而保涎着脸说:“是我受不了她,回到家她就馋那么一点事儿……”
李红说:“你还要脸不要了!”
这真是一个充满欲望的世界。那个叫弗什么德的家伙不是宣称人类的原动力来源于性吗,还取了一个神秘兮兮的名字,叫利弊多,利多弊也多,不等于没说吗。不过性对谁都很重要。我是这么想的。马而保还是个警察,毕业分配在一个派出所,现在换了七八个单位可还是派出所。“有一个时期我差点当上副所长。”后来马而保对我说。“我们那个所的所长被抓了——因为乱罚款,副所长全部调走了,元老级的人物就剩下我一个了,怎么轮也该是我了吧。局长都找我谈话了,问我愿不愿意当个所长。我说傻掰才不想当所长呢,再说了,谁有我对辖区的情况熟?可后来正副所长都到任了,没有我一点儿菜。后来我就死心了,虽然挣钱不多,一般人还当不了警察呢,比下岗工人强多了。”
他的收入不足以养小情人,就只好在嘴上过过瘾。这是我的想法,可能是主观了一点。现今这个社会,又到了我们这样的年龄,想彻头彻尾地了解一个人很难。经过岁月的挫磨,大家都学会了包装自己,都会很妥善地把自己的阴暗面遮盖起来。就像上警校时我们都喜欢穿警服,脏了连夜洗洗,第二天再穿上;现在如果不是有要紧任务必须着装,马而保根本就不穿警服,起码让人第一眼看不出他的身份。比如那个陈永毅,一晚上都很少说话,跟大人物一样。上学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起码比这个时候话多。
马而保对潘婷说:“你今天是不是特兴奋?”
陈永毅也说:“我看也是,潘婷,你和李文挺般配的,比和汉田中在一起般配多了。”
马而保说:“别看他是刑警队长。看看人家陈永毅,早早就调走了,外贸,钱也赚了,级别也有了,他刑警队长怎么了,连个副科都不是。”
李红说:“你是不是酒喝大了?在这儿胡说八道。”
陈永毅说:“回头给汉田中说说,芝麻大一个小官,干吗那么拼命?”
马而保附在我耳边说:“汉田中天天不回家,两人正闹离婚呢。”
李红说:“人家没有闹离婚,只不过是两口子生气,谁家没有。”
马而保就不说话了,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