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家当年可谓人丁兴旺,但土改中,鲍家被定为富农,起初的若干年,各家的日子过的还算相安无事。反右派斗争和人民公社化之后,阶级斗争逐步升级,20世纪70年代前后,鲍家的多数孩子,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但在时时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的大环境下,一切事情都和家庭出身联系了起来。给人的感觉是,那些出身不好,或者有所谓历史问题的人,就像《三国演义》中的魏延一样,天生就有反骨,让人看着不顺眼,那些根红苗壮的家庭出身的人,可以不问缘由的对这些出身不好的人进行“教育”,轻则训斥,重则打骂,亦有不经国家的公检法机关,而将这些人的生命剥夺掉。这样的政治环境,使得举国上下,人人羡慕那些根红苗壮者。女孩子出嫁,第一要务,首先要看男方的家庭出身如何,然后才是人品、长相、身体状况、经济条件。
家庭出身不好的女孩,为了不再像在没出嫁前那样受人白眼,不受气,宁可找那些人品不太好、长相很猥琐、家中经济条件差而家庭出身好的男人,也不愿意嫁给和自己一样出身的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孩子。
有的女孩,出嫁后,男方嫌弃女孩的成份高,尽管自己没什么能力,却觉得娶了个出身不好的女人耽误了个人前途,于是百般刁难、折磨妻子的也不在少数。
更有甚者,不但自己的男人打骂,居然能全家老少,不分男女齐上阵,对这外来的、为了能攀上“高枝”,但出身“低贱”而让这些“高贵”的男人们娶过门的女人进行打骂。
一些不幸、可悲的女人在私下里,曾对一些比较要好的姐妹们在说悄悄话时这样描述着他们的男人:白天打,晚上压,不高兴,张嘴骂。貌猥琐,倒没啥,智商低,德行差,人太懒,奸馋滑。出身好,抢着嫁,无奈何,将就吧!
对自己则是这样描述她们不幸的更是谈不上爱情的婚姻:貌如花,出身差,年龄到,嫁人吧!婆全家,不体贴,张口骂。事不对,不敢言,看人家,装笑脸。想从前,娘家里,举家人,好劳力,和顺孝,敬邻里。事难料,革命起,分田地,富人低,穷苦人,地位提。为家己,做人妻,心叛逆,身刑极,心疲惫,装笑意,宽父母,盼儿立。几年里,孩子妈,昔日花,现如今,豆腐渣,没办法,认命吧!
即使如此,但一想到在外面能不再受气,不再遭受精神上和肉体的折磨,为了让娘家人能省心、安心、放心,也为了自己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家,更是为了她的孩子,不管自己在婆家受了多大的委屈,为了让父母高兴,她们从来不对娘家人说自己不快乐的事,这些女人,她们早就学会了忍辱负重,多年来,早已养成了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性格。
这些人里面,当然也包括了鲍家所有的姐妹们。
说到三哥无奈的婚姻,还得慢慢的从我的大姐、大哥、二姐、二哥说起,从他们的婚姻中可以得出些许经验供读者思索。
大姐,名雅芳,生于公元1950年的农历七月初八,排行老大。对大姐的印象是我五六岁以后的事了,以后随着年龄的增加,对大姐的印象才越发深刻。
年青时的大姐,皮肤白净细腻,略有些瓜子脸,大眼睛,双眼皮,柳叶弯眉,如画上妆的话,很像古装戏中的女名伶,嘴唇粉里透红,身高约1米62,尽管身体有些略显单薄,但一脸的健康色。大姐不大喜欢多说话,说话的声音不高也不低,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美好形象,遇到不管多么急的事情,始终给人以沉稳、不温不火的感觉。
二姐,名雅香,生于公元1955年的农历三月十四,面貌轮廓上和大姐很酷似,所不同的是,二姐比大姐身材略高,超过1米65,脸比大姐略圆,眉毛也比大姐略浓和黑些,身体要比大姐好很多,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是大姐略瘦,而二姐身材适中,走起路来,身板也比大姐挺拔得多,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和大姐亦是完全相反,干起活来显得风风火火的。
当时的农村,普遍的不重视女孩子上学读书,有幸的是,大姐人聪明又好学,由于是家中的老大,人乖巧得很,父母很是喜欢,直到父母去世前,在我们8个孩子中,父母最喜欢、最惦记的就是大姐。
父亲在当时的东双完小当老师,家中的经济条件相对许多农村家庭而言好得很,故此,大姐7岁时,就去父亲工作的学校上学了。
可能是受家族遗传基因的影响吧,大姐的学习成绩,从上学起一直遥遥领先,1963年夏,大姐顺利地考上了土岭县第一中学。
当时的土岭一中是一所以升学为主的全日制初中,这样的全日制初中,在当时全县仅四所,而这四所学校,又以一中的教育教学质量为最好。其余的则是半工半读的农中,当年的聚体公社考上一中的共5人,女生只考上大姐一人。
上初中后,大姐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
某一年的夏天,利用星期天的机会,母亲领着大姐去商店买学习用品,商店的售货员看大姐长的矮,以为是大人领着孩子来闲逛的,便爱理不理的,母亲和大姐看了一会儿学习用品,见售货员依然像先前一样,大姐开口说话了:“我们是来买学习用品的,你们这样服务顾客,不太好吧?广播里不是天天讲要学**吗?看来你们真的得好好向**学习了。”
大姐说完,站在一旁和人聊天的售货员才认真的看了母亲和大姐一眼,刚要张口和大姐辩白,却一下子看到了大姐衣服上佩戴的一中的校徽,便顺嘴说道:“我说怎么说了这么多话呢?原来是一中的学生啊!没看出来,你人长的这么小,却上了一中了,听你说话,你学习一定很好了,将来一定能考个不错的学校。”,说完,忙着给大姐拿学习用品去了。
母亲和大姐选学习用品时,售货员和母亲聊了起来,同时,售货员还在旁敲侧击用话磕打着大姐。母亲在一旁劝解道:“小孩子说话,口无遮挡惯了,大人不要太在意呀,这样的话,活着多累啊!”
售货员回了母亲一句:“你说的是好,赶上没说你了,我这么大的人,让小孩子数落了一顿,心里真不是滋味,要是当初好好念书,也不能当售货员啊。你说,这售货员,一分钱的东西也能让顾客支使的满地跑,慢了的话,就让顾客数落。这有钱啊,还得供孩子念书”,母亲不急不慢的说道:“不要生气嘛,小孩子说了几句,你就说了这么多,人要适应环境的,到哪山唱哪的歌,过哪河脱哪的鞋,世事艰难啊!”,说完这句话,母亲重重的打了一个“唉”声。
母亲这么一说,那人才细细的打量着母亲,看母亲尽管有些瘦弱,但人长的俊俏,说话也很温和,这售货员的口气也温和了下来,并且嘴里不停的说着“是的,你说的也是,我犯得着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吗?”
“看你这样,星期天来领孩子来买东西,一定是农村来的,可看你的说话和穿戴却又不像是农村的,你家是哪的?”
母亲又轻轻地“嗨”了一声说道:“唉!说这些还有用吗?生在街里,长在街里,哪条街道不熟悉啊!可是现在不也得住在农村吗?适应环境吧,这可能就是命吧?”
售货员听母亲这么一说,知道母亲的家境从前一定是很殷实,即使看现在的穿戴,家中的生活也不是太困难,看得出男人也不会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便问母亲道:“你家孩子说我的服务态度有问题,那孩子一定是经常看到服务态度好的了吧?你家孩子比一般的农村孩子有见识啊!能告诉我,你和你男人是做什么的吗?”。
母亲告诉售货员:孩子他爸以前是老师,是中心校的教导主任,现在是农村供销社的统计。学校和供销社紧挨着,孩子上小学时,下课的时候,学生们总跑到供销社去喝水,没事就上他爸的办公室等等的话。
“听你说话,是个读过书的人,那你在哪上班啊?”售货员问着母亲。
母亲叹了口气,又重重地打了个“嗨”声说道:“唉!都怪当初自己思想封建落后,当初让我当老师,我说孩子小,家务重,没干啊!到现在后悔也晚了!”
售货员马上接过母亲的话茬说道:“当老师可比我们这些售货员强多了,能当老师的人,书一定念的很多了?”
母亲因为没什么太要紧的事,便和售货员继续慢慢的聊着。
聊了一会儿,售货员说:“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受到这么好的教育,那你的家庭一定不是一般的人家,能告诉我,你的父亲是干什么的吗?”
听完此话,母亲的眼睛立刻红了,鼻子也不由自主的酸了起来,但母亲还是强忍着没有掉下泪来,只是淡淡的说了句:“这么多年了,还说这些干啥?这就是命吧?”。尽管母亲说着“没什么用”的话,但还是不由自主的说道:“我的父母都不在了,说他们还有用吗?母亲刚没不几年,父亲在建国后,不几年就没了,我的书也白念了,刘校长家再没有读书的了!”。说完,母亲的眼泪禁不住的掉了下来。
售货员听到“刘校长”这三个字后,马上症了一下,张口说道:“我听说过刘校长,你说你生在街里,长在街里,那你就是前些年大伙说的“刘校长家的大小姐吧?”,说完用眼睛直直的看着母亲。母亲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的点了点头。
售货员见此,急忙把话拉了过来,看了一眼大姐,说道:“刘校长家再没有读书的了,你家孩子的书不是念的很好吗?那就好好的培养你家的孩子吧,日后让人家说这是刘校长大小姐的孩子,或者说这是老刘校长的外孙女或外孙,那样你的心不就得到安慰了吗?”
母亲和大姐买完东西,说了声谢谢,便离开了。
多年后,母亲曾不止一次的提到领着大姐到百货商店买东西时的场景,并且说,那是母亲从土改时,家中被分了土地和浮财后,尤其是在阶级斗争一天比一天严重的时候,对外人说的最多的一次话,这次对人倾诉,使很久以来郁积在母亲心头的不快,得到了一定的缓解,心情放松了很长一段时间。
大姐的学习成绩,让父母很欣慰,在农村要想脱离农门,有个稳定的收入,过上相对好的日子,尤其是对于出身不好的人来说,读书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
大姐是老大,学习成绩好,对弟妹们的学习,自然能起到润物无声的作用,尽管父母在精神倍受压抑,但内心仍为大姐暗暗窃喜。但父母的快乐太短暂了,应了这样的一句话:世事难料,人算不如天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