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时候时候。
清水市人民医院住院部大楼前,五岁的冯熙儿在一楼电梯边焦急地仰望着电梯一直定格在“7”楼。
大厅里已经清冷了许多,医生大多下班了,只有几个零星的病人家属紧锁双眉提着饭盒来回穿梭着,低声交谈着,面容上或挂着不耐或是带着浅浅的愁容,步履匆匆。
今天天气有些阴沉,灰蒙蒙的,但带着丝丝暖意,似是下雪前的征兆。
煕儿费力地将左手中的方便袋换到右手中,白色的方便袋中是一份暗红的红豆稀饭,和两个馒头。她轻轻地将勒的泛白的小手举到嘴边呼了一口气,喝!可真疼!她蹙着黛眉。
爷爷一定等的着急了。妈妈也不知从家里赶回了没有?
“叮”地一声,电梯门终于下来了,缓缓打开熙儿第一个冲进去,将手中的午餐重新摆放了一个妥当的位置,然后踮起脚尖伸出小手使劲往上按,可是还差了一点,身体就在那时失去平衡,手中的滚烫的稀饭洒了出来,溅在身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子身上几滴,那暗红色很快在白色的衣服上越晕越深,面积也逐渐扩大,很是刺眼。
“啊?叔叔,对不起,对不起!”煕儿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了头部,清澈的大眼睛盛满了惊恐和无助。
郭珂无奈地看了下衣服上那扎眼的朵朵污渍,又看了下紧靠在壁上的小女孩,她大概已经吓得不行了,那小小的身子紧紧靠在电梯壁上轻轻地抖动着。“别怕,没关系,你要上几楼,叔叔帮你按,”郭珂干脆脱下身上的工作服,以减少那小姑娘的罪恶感。
“五......五楼,谢谢叔叔,”熙儿缓缓地松了口气,用手轻轻抹了下满脸的汗水。
“你家人呢?怎么你一个人?这样很危险的,”郭珂弯下腰打量着这个很特别的小姑娘,当然,他也注意到了她手中那还在左右摇晃的稀饭,溢出的那些黏黏糊糊地沾在那小手上,但依然被她牢牢捏在手中。
这小姑娘看着有点熟悉,他蹙着眉头想了一下,哦,对了,是62号床的孙女。
那是个脑梗塞的垂暮老人,话都已经说不清晰了,送来有一个礼拜了。
他印象很深刻,并不是因为那垂死老人,在医院里待了快三年了,从最初的心灵上的颤动到慢慢地习惯,生老病死,每个人都需要经过这一遭,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他已经麻木了,见惯了那生死离别的悲痛场面,每当他早上踏进病房查房时,看到空的病床上添了陌生的面孔,他的心仍会止不住一阵颤抖,一个生命又挣扎着离他远去了。
当然,或者这才是最终的解脱,至少对患者而言。
而对于生者,则是无止境的痛苦和怀念。
“你是五楼62号的吧?”郭珂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这么精致的一个洋娃娃般的小女孩,长长的睫毛呈弯月型完全覆在低垂的眼睑上,牛奶一样透明的小脸上,挂着浅浅的羞色,大概还再为刚才的突发事件内疚呢。
和她妈妈一个模样!
那个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让人过目难忘的年轻女子。
“是的,我妈妈回家去了,中午我来照顾爷爷,”煕儿终于抬起头,第一次看向这个如春风一般和煦的叔叔。
“啊?你是郭叔叔!”熙儿这才看清了这个医生叔叔竟然是爷爷的主治医生,她更觉不好意思了。
这个叔叔她是认识的,是爷爷的主治医生,很温和,她印象很深刻。
“哦,还知道我姓郭啊?”郭珂微笑着,“你妈妈放心你一个人这样来来回回跑吗,外面车很多的,”他知道医院门口要穿过一条马路才有卖各种快餐的饭馆,这么小的孩子自己过马路,亏她妈妈能放心!
不过,他也知道62床好像自从住进来就一直只有那个年轻的女子照顾,他好像没见过其他亲人来探过,病房里其他病号床前每日都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很是热闹,唯有最里面靠窗的62床最冷清。
他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守在62床的那年轻女子很......很美,很特别!
“郭叔叔,你怎么不回家?”煕儿注意到已是下班时间,仰头看向牵着自己的郭珂,有些别扭,想挣脱又怕这样做不礼貌,只好作罢。
“叔叔今天值班,”郭珂淡淡一笑,牵着熙儿走出电梯,这个小小的人儿胆小又懂事,连看人的眼光都充满了防卫和挣扎,那清澈的眼睛总是低低垂着,偶尔抬眼迅速扫视一下,又赶紧垂下。仿佛怕别人发现她的秘密似的。
这个动作让他心疼。
莫名的心疼,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煕儿将午餐放置好,又去爷爷床边看了看,爷爷似乎睡着了,脸色蜡黄肿胀,完全失去了平日的红润活力。
她立在床边呆呆地看着,很久她转向郭珂,“郭叔叔,你说爷爷什么时候能出院?”
此时,病房里很安静,本来是四个病床的,其中一个昨晚上转入危重病房,还有一个上午已经出院了,他就是因为给办出院手续耽搁了一上午。另外一个此时也睡着了。
郭珂看了看床上的老人,实在不忍心告诉这个她实情。
老人突发性脑溢血,幸好送来的及时,但必须马上手术,不能耽搁的,但是因为病人家属到现在还没来的筹齐手术费,所以一直被安置在这普天病房里。
其实,以老人的身体状况而言,手术风险也是不小,尤其是已经拖了这几天了。
“你妈妈呢?怎么你一个人?”郭珂重复了一下刚才的问题,这个妈妈也太不尽心了,再忙也不能丢下老人让幼小的孩子看护。“你爸爸呢?家里还有其他人吗?”他轻声问。
“我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回来,家里只有我和妈妈还有爷爷,”熙儿看向床上了无生气的爷爷,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妈妈说爷爷的病要好多好多钱才能治好,”
蔓煕儿转过身缓缓将一直背在身后的书包费力地取下,轻轻放在一边,“早上时候妈妈告诉我放学自己来医院的,是我们老师把我送到医院门口的,”
郭珂无言地看着她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看样子准备做作业了。
“到叔叔办公室里做吧,”他建议道,心里五味陈杂,什么样的爸爸,丢下年迈重病的父亲,还有幼小的孩子?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多远?
“不用了,谢谢郭叔叔,我要看着爷爷,待会爷爷醒了,看不见我,他会着急的,”熙儿摇摇头,稚嫩的娇柔的嗓音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韩夕歌没想到会在这里与“丈夫”相见!
四年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或许只是一瞬间,却能改变太多太多。
“之信,这是什么医院?这么简陋?怎么让父亲来这个医院?没有更好点的吗?”一个略显喑哑的女声很突兀响起在这平静的午后。
就像钝器划过金属留下的声音,让人极不舒服。
冯之信也是片刻的呆滞,望着眼前的韩夕歌,迟疑片刻,他终于挽起身边的林雅灵目不斜视地大踏步向前走去。
韩夕歌靠在大厅的柱子上,刺骨的寒意从柱子穿过后背,冷入心脏。
林雅灵那高雅得体的身影也隐入远处,她才将目光费力地拉回来,落在自己身上那已经褪色的皱巴巴的红色棉衣好像一个风干脱水的苹果,皱巴巴的嘲笑着自己,那曾经鲜艳的红色也在风吹日晒中腿去了原有的亮丽。
如今它凋零地披挂在她的身上,这让她有些窒息,她使劲拉扯了一下厚重的围巾,想将这一身处处透着寒风的重重的盔甲扯掉,甩的远远地......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投射进来,把她的影子拉的长长的,有些变了形,怪异的丑陋的,她奇怪地看着那影子,就像在审视着另一个自己,那个变了形怪异的自己,一个没了灵魂的影子。
冯老头的葬礼很简单而庄严,在下午时分,酝酿了一上午的大雪终于飘飘洒洒扬了起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刚开始是星星点点,慢慢地就变成了一片一片的,似是被扯破的棉絮飘飘扬扬,很快地上就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毛毯。
韩夕歌浑身素白地被众人搀扶着走向墓地,幼小的熙儿被抱在怀里茫然地跟在后面。
人们感慨着,叹息着,哀伤着。
冯老头一生孤零,前几年一个远房侄子奔赴他来,这个人就是冯之信,当时十八岁的他,高考落榜,心高气傲的他自觉无颜,独自一人来到大伯这里本打算暂住些日子,散散心,不过谁想这一住就是好几年。
空灵的木鱼声穿透厚重的天幕,带着一种安抚众生的悲惘,落进韩夕歌的心里。
她木然地挪着脚步,一切都在眼前或心里模糊了,人类的喜怒哀乐也似乎抽离身体之外,空荡荡地被融入这片无尽的雪色之中。
这个她叫了几年的“父亲”,如今也终于走了,他慈祥宽容的笑颜却永远不可能抹去,她始终想不明白,一个历尽沧桑磨难的老人家,脸上怎么会有那么纯净近似孩童的笑?那份笑颜,似乎能消融一切哀伤和丑恶......
她明白自己守在这里这么多年,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赎罪和忏悔,当她义无反顾地离开那个牢笼一般的家,再也不去想那个严厉带着无法原谅的面孔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有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今天错了,可是,却毫无退路的明天还要错下去,永远没有个尽头。
这里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远方,那里有她的亲人和朋友,可是她却无法安居其中......
如今这个纯净的灵魂也孤独地离她远去了。
如果灵魂有颜色,她想父亲的灵魂应该是黄色的,那种透明的带着暖意的纯净的黄色......
她下意识地用手向空中抓去,却是纷纷的雪片落入手心的凉意。
抬头望向天际,努力找回曾有的一丝记忆,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
走吧,一切都是有始有终。
“妹子,回去吧,”四嫂搀着韩夕歌,看着她神色似乎不对,“节哀顺变,冯叔临终有你们陪他,虽然没能挺过去,但他也该知足的,回去吧,”四嫂劝着,心里叹息着。
虽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这个名义上的儿媳妇也算仁至义尽了,也算难得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那个侄子到死也没看见一眼,唉!到底隔了一层啊。
“妹子,走吧,你看,孩子都冻坏了,再不走,”四嫂指着冻的哆嗦着的熙儿,白皙的小脸皴裂发紫了。
“阿锋,”四嫂吼了一声,一个瘦瘦的脏兮兮的男孩子应声前来,“快把妹妹领回家去,”
那个叫阿锋的男孩子乖乖地牵起熙儿冰凉的小手踉踉跄跄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韩夕歌也被四嫂搀着,一行人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雪越来越大,视线几乎模糊了,一行人在暮色中渐行渐远......
墓地南方远处,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如雕塑一般跪在大雪中,直到送葬的人群远去消失,他才站起,呆立一会,又重重地跪下,朝着远去人群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