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浪鹤站在望月洞前的古松下,看着远山出神。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除了自己所站的这一方山崖,和身后的石洞可见外,满山满眼的都是渺渺云和雾,层层叠叠终日飘悠不定。看似另人无法呼吸、朦胧不清。但每一次呼吸,都有让人心灵空静的洁净感。
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的不真实,但又是那样得让人真切地感觉到了舒服。
白天,阳光会透过云雾洒落在山崖上,温暖而安静,云雾在阳光里游移,黛青色的山影如漂浮在梦境里一般不真切。
夜晚,当阳光从云雾里中收起它温暖的羽翼,漫山的云雾也会随着它的影子慢慢淡去。
天,星,月,山,水,树,花,草……它们一一显现出来。
就像此时,阳光在慢慢地退去,远山近树逐渐清晰,花影鸟语逐渐明快。
抬首望去,一弯月,满天星,犹如在眼前般伸手便可取来。
而那无天崖就像星月的一座台阶,近在咫尺。
这里的夜晚很美,美得会让人忘记自己是谁。
夜,只是安静的夜,清亮的夜,分明的夜……
风吹过望月洞口的一丛翠竹,清幽幽地如丝般荡起一阵轻啸声。
初春山野里的风吹在身上,还不是一般的冷。
皇甫浪鹤轻轻地叹了口气,有白天,有黑夜,有星月,有风……这的确是人间的某一处。
望月洞……
雪无忧……
狐狸精……
皇甫浪鹤苦笑。
他从不相信神鬼之说,但现在他不得不信。因为这山,因为这洞,因为这满山的云雾,他不得不信。
没有人可以待在这种地方的,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变化出各种各样的物件,没有人会飞,而且没有人可以阻止他做任何事。
但是,那个女孩会将花草树木变成各式各样的物件,会在云雾中飞来飞去,会在谈笑之间忽然不见。最重要的是——她说不会让他死,他就真的死不了,无论他用什么办法也死不了。
他的脚下便是万丈深崖,只须一步,只须小小的一步他便可以让自己粉身碎骨。但是,此刻这一步却比上天还要难,还要远。
皇甫浪鹤再叹一口气。
他一直认为世界上最简单的事莫过于死,而死中最简单的死莫过于让自己死。但是,他现在却没办法做这件他认为最简单的事,就因为她说不会让他死。
所以,他死不了。
所以,他不得不相信她不是人。
他再叹一口气。
然后,他听见一旁传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这是你第八次叹气了!”雪无忧飞落在皇甫浪鹤身边的青石上,笑嘻嘻地说。
皇甫浪鹤转眼看她。
只见她手中拧着一只别致的花篮,花篮里满是新鲜并且少见的花儿,和一些奇特的果子。
“你今天真乖!一次都没碰过那结界!”
雪无忧跳下青石,走到一边的石桌前,将手中的花篮放了下来,跑进如帘幕一般的紫藤花半掩的石洞里。
皇甫浪鹤看着她轻快的背影苦笑。
结界……原来那层他看不到,摸不着,越不过的东西就是结界。
大千世界真无奇不有!
狐狸精?他怎么会遇到一个狐狸精呢?而他居然会对一只狐狸精束手无策。
他看见无忧抱着一只水晶花瓶奔了出来,脸上扬着无邪的笑靥,长长的如丝缎般的黑发随风飘起,恍如古画中仙界的仙子。
狐狸精……
如果她不说,有谁会相信她是个狐狸精呢?
如果她不是飞来飞去,如果她不是时不时变出些奇怪事物来,如果不是在这空寂无人的山崖中,他也不会相信她不是人。
但是,她总是在他眼前飞来飞去。
她会为了逗他开心,变幻出各个地方的名小吃,甚至还能弄来民间的皮影。她还会点叶为纸,点草为笔,并且还能把一只青虫变成一个小丑……
虽然这样,她只要静下来,不做那些奇异之事,他仍然觉得她只是一个人间的女孩儿。无忧无虑,天真无邪,且慧黠顽劣的邻家女孩儿。
皇甫浪鹤慢慢地踱到石桌前。
雪无忧抬头望着他嫣然一笑,问:“好看吗?”
“这种时节怎么会有如此娇艳新鲜的花?”皇甫浪鹤问,目光从她那比花儿还娇媚灿烂的小脸移向她手的的那一捧花儿上。
“这时节人间是没有啦!”雪无忧拍拍手,歪着头看插好的花儿。“这是百花王园子里的。”
“百花王?”皇甫浪鹤很好奇又是哪路精怪。
她昨天说去甜心公主那里取一点蜂蜜来,结果一只大蜜蜂追了过来。她给了它一本人间的散记小说,那只大蜜蜂才幻化出人形开心而去。
原来,那只蜜蜂是个千年蜂妖。
“南山的老树精,因为爱种花儿,他种的花儿又多有好,所以,这一方的小妖精都叫他百花王。”雪无忧跟他解释,然后又一皱鼻子说:“但是他是个十足的小气鬼,他的花从来都只许看不许摘!”
“这么说……这些都是你偷来的了?”皇甫浪鹤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这个小狐狸精,说是修行快千年,但有的时候真正比人间的小女孩还要顽劣娇蛮。
雪无忧看着皇甫浪鹤忽然不说话了,只是眨着眼直发愣。
笑了!他居然又笑了!
他的笑真好看啊……
雪无忧眯着眼睛慢慢地笑了起来。
她走近皇甫浪鹤,轻轻地搂住他的手臂,仰着头望着他说: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笑!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所以,你不要死,你一定不要死……我要你陪着我!”
皇甫浪鹤低头看着她黑溜溜的眼,不由怔住了。
望月洞前。
皇甫浪鹤迎风而立,眺望着远山。
雪无忧坐在青石上,托着腮,看着风中的皇甫浪鹤。
不知过了多久,雪无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皇甫浪鹤的眼闪了一下,仍旧看着云山雾海。
“你除了站在那里想心事,就没别的想做的事吗?”雪无忧问他。
皇甫浪鹤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出神。
“难道……你还在想死吗?”雪无忧问。
皇甫浪鹤仍旧没出声,也没动。
“你真的想死吗?”雪无忧又问。“到底是什么让你非死不可的呢?”
皇甫浪鹤眯起眼睛。
“有什么是非死不可的呢?只要你还能笑,就不能死,你知道吗?”雪无忧幽幽地说。“一个还能笑的人,心就没有死,一个心还没死的人,即便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也应该先活下来。”
皇甫浪鹤终于动了,他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叹气呢?”雪无忧伏了下去,在趴自己手臂上,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你现在岂非跟死了一样?你以为粉身碎骨便是死了吗?你以为停止了呼吸便是死了吗?一个人的生死全在乎于灵魂与精神,而一个人的灵魂与精神又全在乎于人心。人心若不死,灵魂与精神就不会散,灵魂与精神若不散,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皇甫浪鹤回头看她,眼里全是震撼。
“你只是想从你的那个世界消失,从你熟悉的和熟悉你的人的世界里消失而已。”雪无忧侧过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依旧深邃无底。“其实,人若想死,何时何地都可死……”
“你是说的没错……”皇甫浪鹤叹气。“但是有一件事你说错了。”
“哦?”雪无忧皱起眉。
“我站在这里不是在想死。”皇甫浪鹤说。
“哦……”无忧眼露欢喜。
“我只是在想一些我一直想不通的事。”皇甫浪鹤说。
“哦!”雪无忧问。“你想通了吗?”
“有些事并非是想得通的。”皇甫浪鹤苦笑。
“心若有结,便永远也想不通。”雪无忧说。
“结?”皇甫浪鹤低头沉思。
“而且这个结一定有关女人。”雪无忧说。
皇甫浪鹤抬头看了她几秒,轻笑着说:“你好像很懂。”
“你忘了?我已经八百多岁了!加上我做雪狐的一百年,就是九百多岁了!”无忧很是得意地笑着说。
“但是你错了。”皇甫浪鹤说。
“哦?”雪无忧不笑了。“错在哪?”
“不是为了女人,而是为了一件东西。”皇甫浪鹤说。
“东西?什么东西还会让人想不通的?”雪无忧问。
“一件让人疯狂的东西,一件谁也没见过,但却让听到它名字的人都会疯狂的东西。”皇甫浪鹤叹气。
“哦?”雪无忧露出好奇之色。“你也会为它疯狂吗?”
“是,我也为它疯狂过……”皇甫浪鹤转身看着飘渺云雾。
“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雪无忧看着他的侧面问。
皇甫浪鹤沉沉地说:“一座宫殿,一座用黄金珍奇异宝修筑的宫殿。”
“哦?”雪无忧皱起眉。“那有什么值得疯狂的呢?”
皇甫浪鹤看着云海说:“是啊!那有什么值得疯狂的,但是偏偏会让所有知道它的存在的人都变地疯狂了。”
“你现在还为它疯狂吗?”无忧问。
皇甫浪鹤轻笑,好一会儿才说:“疯狂的代价太大了,每个人必须得为自己的疯狂付出很多的东西,比如亲情、友情、还有……”他忽然停下来不说了,只是看着远方发呆。
“还有爱情,是不是?”雪无忧看着他忽然变得深邃的眼静静地说。
“……对,还有爱情……”皇甫浪鹤喃喃地说。
“还说不关女人。”无忧叹气。“明明心里有爱的女人,明明还没放下,怎么会舍得离开呢?”
“啊?”皇甫浪鹤回头看她,他没听清她的话,更不明白她为何叹气。
雪无忧趴在手臂上看着云海出神。
他眼里分明有着心痛,有着悲伤,有着眷念,这些都是那么的清晰。
他的心没死,一个心没死的人为什么要死呢?他的心没死,是为了那座宫殿?还是为了那个住在他心里的女人?
皇甫浪鹤正在用洞边的青竹做笛子。
“你真的不会再死了?”无忧兴奋地围着皇甫浪鹤直打转。“你真的不会再死了对吗?”
皇甫浪鹤停下手的活,抬起头来想了想说:“就如你说的,人若想死,何时何地都可以死。”
“你还是想死?”无忧垮下脸。
“你错了。”皇甫浪鹤笑了笑说。“我只是对死有了新理解。”
雪无忧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笑了起来。
她走近他拉住他的手,看着他变得很明亮的眼说:“不管你有什么新的理解,只要你不死就好!”
皇甫浪鹤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到崖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雪无忧走到他身边,她的眼睛很明亮,她望着他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你看……这山岚,这云雾,这树这花草……”
皇甫浪鹤顺着她的眼看向崖外,山是层层叠叠的山,雾是迷迷蒙蒙的雾。
她笑眯眯地说:“我很喜欢这个世界,喜欢这个世界里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喜欢广阔无际的蓝天,喜欢云雾山岚……”
她张开双臂,风吹起她白色衣裙黑色的发,恍如临飞的鸟。“喜欢这丛竹,喜欢这块青石,喜欢……”
皇甫浪鹤不禁地看得有些呆了。
雪无忧垂下头想了一会儿,笑眯眯地奔到他面前说:“喜欢你……”
皇甫浪鹤不笑了。
“记着——死,是和你以前的世界告别。生,是现在我送你的一片天空……”
雪无忧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嘴角,笑眯眯地说。
皇甫浪鹤呆了呆,轻轻地他心底涌起了一股从没有过的暖流。
雪无忧拉着他转身向崖边奔去,在崖边顿了一下,她仰头对皇甫浪鹤轻轻一笑。皇甫浪鹤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只见她拉着他的手忽然纵身一跃……
刹那间,他们便双双落入云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