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若是没有紧急病患,入了夜的医院便分外安静。
值班室门口不远处的排椅上零星坐着几个愁苦的病人家属,偶尔有值班医生和护士匆匆走过,细碎的脚步声混着几声咳嗽,在空荡荡的走廊清晰回响。
北希正趴在办公桌上奋笔疾书,小脑袋在桌上一堆齐人高的病例里若隐若现。听到有利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片刻之后踏进了办公室。于是她又一次感觉到有道犀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笔尖在纸上摩擦出的“沙沙”声顿住,她忍了忍,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抬头望向门口。
罗慧媛淡淡地收回目光,冷着脸径直朝办公桌的另一边走去,拉开椅子看书,至始至终不再看北希一眼。
北希轻咬住下唇,深呼吸几口气来平息心里的愠怒。
之前的那次咖啡事件之后,这位罗前辈一直都是对自己爱理不理的,但见她待人素来冷冰冰的,北希也就没往心里去,可自从前晚和她一起被professor权选上,进入手术室参观他的一台手术后,这些夹杂着不满、鄙夷的犀利目光就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甚至当自己迎着目光看回去的时候,罗前辈也是不慌不忙、不发一言地慢慢移开她的视线,挑衅意味十足。
这样无礼的举动几次下来,北希终于在莫名其妙和郁闷的轮番碾磨中衍生出怒意。
平复了几下呼吸,她依然觉得胸口闷闷的堵着一口气不吐不快,酝酿了一会儿,北希决定问个明白。毕竟是同个小组的实习生,又是在极度注重辈分的韩国,总不能一直这么僵下去吧?
北希刚开口,到了嘴边的话却被慌慌张张闯进来的值班护士打断了。
*
外面传来几声模糊的似是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隐约听到有些喧闹,其中一个急诊室当值的护士跑来喊罗慧媛,罗慧媛疑惑地起身,北希因为有些好奇,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是两个警察和一个被搀在中间剃着板寸头的男子。
男子右手手拿着块布捂住额头,上面斑斑猩红,过度冷峻的脸上有几道蜿蜒的血迹,被手铐牵着的左手手臂一道长长的伤口。他的唇色因为失血而苍白,显得有点狰狞。北希注意到他脚下的铁链。
刚刚喊来罗慧媛的女孩和其他围着的护士们一样,似乎是不太敢去接触那个男子,正央求着罗慧媛帮她处理这个伤患。
值班的住院医生这个时间都在休息室补眠,一般都是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实习生给病患做好该做的检查之后,再根据结果决定要不要叫醒医生会诊。
罗慧媛眯眼仔细打量着男子,似是试图看清他血迹下的面容,没想到脸色竟倏地晦暗阴冷起来,冷冷地丢下句“我没空找别人”就急匆匆走了,留下那个因为不安害怕而眼角泛泪的女孩子。
北希看着男子还在渗血的额头,想了想,走过去拍拍女孩子的肩膀,说道:“没事,我来吧,你帮我准备好药品和工具。”
*
北希把药用托盘放到一旁,看向面前的男子。
男子也正看着她,眸光冰冷,深深的戒备和敌意让北希不由得心里一凛。
北希示意男子拿下那块布,露出额头一道颇深的伤口,正在不断渗着血。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韩进。”
“年龄呢?”
“……23。”
“……”北希沉默半晌。
“能看清楚我的手指吗?这是几?”北希伸出一根手指在韩进面前晃动。
“1。”
北希点点头,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给伤口消毒,酒精棉触碰到伤口时,看到对方的牙关微微绷紧。
“是不是弄疼你了?我尽量轻点,不过酒精消毒是有点疼的,你忍一忍。”
韩进怔住,似乎有点难以置信那般轻柔的话语,竟是对他说的。
“伤口很深,需要帮你缝针。”
“嗯。”
“有没有觉得头晕恶心?”
“嗯。”
“受伤的地方是头部,可能会有脑震荡,要拍张片子。”
“嗯。”他回答得很机械,只是用鼻子哼哼,以此来掩饰自己莫名生出的不自然。
面前的女医生却似乎毫不介意他冰冷的态度,手下的动作依旧轻柔小心。
北希正专注地给他缝针。事先打了麻药,所以韩进也不觉得疼,嗅觉却在失了痛觉的同时灵敏了起来,闻到了一阵怡人的薄荷清香。
他直直盯着眼前的女生,视线顺着她颈部的曲线下滑,最终停在那块银色的胸牌上。
顾北希。实习生。
又一个上帝的宠儿,前途一片光明。
他扯了扯嘴角,把视线投回那张清秀的脸上,想在这张沉静的面容下找出一些他无比熟悉、早已习惯的东西,只是不知为何竟悬了一颗心。
*
在CT室时,北希跟患者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向玻璃窗那边的操作医生比了个OK的手势,便要往外走。
右手突然被一双粗糙的大手从后面猛地抓住,她吓了一大跳,一下子用力挣开。
床上的人闷哼一声。
左手刚缝合的伤口恰好狠磕在床架上,疼得他出了一头冷汗。
北希拍着胸口转过身,见此情景,知是自己反应过度了,心头涌起一阵内疚,连忙上前握住患者的手臂紧张地查看。
“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很疼?对不起!”
韩进面容冰冷紧绷,反而立刻甩开了北希的手,说道:“我只是想问你,戴着手铐会不会影响仪器测试。”
北希悻悻地回答道:“不会的,只是扫描头部就好。”想了想又补上句,“我就在这扇玻璃窗的后面,如果等下有任何的不适,直接说出来,我能听到。
韩进不发一言地把头转向另一边。
*
北希拿着拍出来的片子找住院医生,听到那两个警察在走廊里闲聊。
“我就知道……”一个警察把手机屏幕伸到另一个警察面前,“你看,又是15号!你说这个韩进吧,我来这个区的监狱五年,他每一年的今天都一定会闹点事儿打场架,尤其是这次,打起来跟不要命似的。那胖子到底动他什么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心里难受。”另一个警察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照片递过去,说道,“喏,他妈。胖子是撞在枪眼儿上了,偏偏挑他妈忌日这天。我是看着他进来的,没想到一转眼就六年了,六年前,他也不过是个17岁的孩子,因为妈妈重病无钱医治,一时想歪了去抢劫……”
一声长长的叹息将走廊拉得遥远而空旷。
北希低头看手里捏着的片子,眼神闪烁波动。
所以才会让一个仅比她年长一岁的男生的眼里,生出尝尽冷暖的沧桑……
*
住院医生看完片子,诊断为轻微脑震荡,加上患者额头的伤口深可见骨,建议住院观察一晚。
折腾了几项检查之后,韩进倒是皱着眉头睡着了。
北希进病房给他换点滴,调整输液速度的时候,突然心有所感,往床头望去,正好对上韩进的目光。
“醒了?伤口还疼吗?”
韩进面无表情地盯了她好几秒,终于泄了气般哑着声音说道:“你不用勉强自己来假装关心我。”
北希咬住嘴唇。
“是,我的确在害怕。害怕你的手铐,害怕你的脚链,害怕……它们拴住的这个人,会不会伤害我……所以,对不起。”
北希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里展开,然后看到韩进片刻怔忡后,了然地勾了勾唇。
他果然是知道的。
曾经在那么多的人脸上看到过同样的表情,而她在CT室那样惊慌地甩开他的手,沉静面具下的恐惧和忧虑便被敏感的他一眼洞穿。
“……可是这种‘害怕’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你的过去对我而言是陌生的,我没有把握,就像我并不害怕你的伤口,因为我知道,它是怎么样的,我可以怎样处理它。所以,当在你做检查时,我无意中了解到了一些事后……”北希把展平的照片从白袍口袋里拿出来,交给韩进,“就不害怕了……这是门口的警察让我还给你的。”
韩进的目光触到照片的时候骤然一震,他一把将照片拿回来,按在胸口。
北希释然地笑笑,转身要走。
“我妈是个很好的女人……”
她转回身望向病床,目光平静无澜,似是早已料到。
韩进看着照片,目光灼灼:“长得好看,脾气好,做饭也很好吃……我爸只知道喝酒赌博,天天满身酒气地回家,见到我跟妈妈就打,我妈那么瘦小的身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把我抱在怀里,不让那个人的拳脚伤到我。我是数着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长大的,有好几次,我几乎忍不住要一刀子捅死那个男人!我妈总是拉住我说不要千万不要……我爸打她打得那么狠她都没哭,一见我眼里的恨意,眼泪马上就出来了……所幸,最后不用我出手,他倒自己一头栽倒在湖里淹死了,这是他的报应。”
韩进冷哼一声,下一秒胸口却在激烈起伏:“可是……为什么我妈这样善良的女人,最后要以这样痛苦的方式死去?!!如果那天我没有抢劫便利店,没有误伤了店主,我至少可以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她也不会在我判刑的第二天死在街头,那天晚上那么冷……那么冷……”
他的悲伤如此浓烈,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整个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从指缝里泄出几声呜咽。
北希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柔声说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男生哽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声崩溃而出。
*
翌日。
韩进被重新押上车,他坐在位子上,抬头从车窗往医院大楼的楼上望去,果然看到一抹伫立在落地窗边的雪白身影。
他看到她冲这边挥了挥手,耳边响起她换药时对自己说的话——或许下一次见到你,你已经成为一个很好的人了。
他低下头,六年以来第一次露出了舒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