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下难得的拨云见日,北国早已不见掺杂着墨绿的金黄,只有山包上的一颗不老松,在并不温暖的阳光下绿得格外的孤独,但还是依旧挺立着伸展自己的枝丫,安抚着脚下独自等待祭奠的墓碑。人们三三两两的来,待升起的青烟散去,又零零星星的走。
费尹被司马雄触及多年未曾提及的悲痛之后,整整沉沦了三天。直到今天早晨才突然一声不吭的直冲墓园而来,然后一呆就是一天。费尹单膝跪地,一边为墓志铭上着漆,一边喃喃着,莎莎就站在边上陪着他。穆城就站在几步之外默默看着这一切,其实他和费尹都很清楚这个墓碑下什么都没有,因为能让一个癌晚期的人像个正常人一般存活多年的药物,这无疑是政府所渴望的。费尹本希望他母亲得到解脱,但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却是让她永世不得安生。而费杰的失踪更是如同给他当头一棒。十年来,虽然看似无所谓这一切,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但作为朋友、搭档甚至于是兄弟的穆城很清楚,那糜烂生活的背后,费尹只是在逃避着自己的失败。
梅挽着自己手,有些不耐烦的嘟囔着:“还要在这呆多久啊?”
“不然你先回去吧。”穆城在梅的耳边低声道,仿佛怕惊扰到这里缺少关怀的亡灵。
“这又不关你的事。”梅一脸不快的盯着几步远的费尹:“为什么要对一个根本什么都没有的墓碑浪费我们的时间。”
我也不懂呢。穆城想道。但还是笑着轻轻拍了一下梅的头。大多数第二人种的人类生活是失败的,利益上的背叛占据了多数,至少在穆城自己看来是这样,毕竟,当年自己就是因为收养者贪图利益,把自己出卖给了黑市,虽然最后幸运的落到政府手里,丢进了那个被称之为学校的集中营。似乎这十年在人类世界里的混迹,除了伊娃这个例外,穆城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类产生过真正意义上的感情。而身边的梅就更不用说了,就如同莎莎一般自小就跟着自己的基因源的供给者,无需染指这一切人情世故,自然无法理解费尹为何会在这座空坟前,一会儿絮絮叨叨,一会儿掩面拭泪。
终于,费尹站了起身,似乎因为跪久了有些摇晃,但还是拒绝了莎莎的搀扶,慢慢向穆城走来。“感觉还好吗?”穆城问道。
“神清气爽。”费尹伸展了一下,长吁了一口气,看着山包上的松树:“十年来想说的都说了,不管是不是听得到吧。”有回头拍了拍穆城的肩膀:“这几年让你费心了,而且今天还让你赔了我一天,兄弟。”
“我倒无所谓,你高兴就好了。”穆城微微一笑。“接下来怎么打算?费杰和费道煌的消息,你其实很久都没打听了吧。”
“不知道,猎人的工作没能让我得到我希望的,总之先辞了吧。但在这之前,得先感谢一下司马雄了,”费尹整了整风衣的衣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监视我。”
“那就这么放任他咯?”穆城有些不甘心,虽然这几天不见司马雄的身影。
“他不是最大的麻烦。”说到这,费尹想了一会儿,耸耸肩:“管他呢。船到桥头自然直吧。梅!带我们去吃点好的呗。”梅一向不喜欢费尹,而耿直的性格,却在费尹的故意挑拨下经常发作。如果不是莎莎一旁做和事佬,穆城相信梅会对费尹动手。当晚心情大好的费尹请了三人饱餐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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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人种只是依附在人类固有文明下生存的,但不是说没有锻造自身文明的机会。穆城就像大多数年轻过的第二人种一样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结果只能是文明的冲突,人类无论到什么时代都是对着自身以外的一切抱有敌意,所谓非我族者其心必异,而由此产生的冲突构筑了人类的血与火的历史。而上一代人的悲痛,永远都无法让下一代人洗心革面。其实,第二人种有何尝不会如此。对于人类给自身留下的伤痛,每每还是能够把穆城从睡梦中惊醒。
穆城甚至不曾对费尹说过自己的历史,而费尹也从未多问过。但是在今天看到费尹为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逝者,时隔了十多年还能为其痛哭流涕的,穆城真是久久不能入眠,想不通啊。毕竟不同于人类那般伴随自然的随机性或者他们口中的神话传说,我等的降生就着科技的元素,我们从未相信过所谓的神,那就更不会像人类那般对于死去的,还会抱有那虚幻的寄托,穆城相信费尹也是如此。但唯一不同的是,自己从未体验过所谓家的味道,自小便被卖给了黑市,被当作稀有牲畜一般,如果不是政府收缴了这个黑市,自己不知道还要遭受多久的非人折磨。某种程度上,自己是感谢政府的,就算只是把自己从一个布满荆棘的恶沼里,拽进一个比较干净的泥潭。突然一个想法猛的闯进穆城的脑中,把几乎睡去的他猛的惊醒。他过去几乎没有这么想过,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只是个不断逃避自己那段历史的懦夫而已。
天未明时,轻手轻脚担心吵醒熟睡中的人,穆城小心的准备着外出的东西。只是梅发觉身边无人也醒了过来,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揉了揉惺忪的眼,顺手捋了捋有些蓬乱的短发,含糊的问着:“天还没亮呢,你要去哪?”
“吵醒你了。”穆城放下手头的东西,走到已经坐在床边的梅身边坐下,对着额头轻轻吻了吻:“你不是很想知道我的过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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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浮车到达这个黑龙江某市的富人区,下车后穆城领着梅径直走向了那个给予自己黑暗过往的人类的住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好一会儿才有人开了防盗门中的小门:“……找谁?”
“也对,时间过了二十多年,我从一个婴儿模样长到现在这一副模样,你不认得也不奇怪。”穆城微微笑着对门内一脸警惕的中年人说道:“可我可记着你呢,我亲爱的养父。”
听到这里,中年人砰地一声把门给关上,须臾又把门打开,却端着一杆双管猎枪出来,直接顶在穆城胸口。身后的梅见状正要发作,却被穆城拦住:“这是我的事。”又对中年人:“就先不说你在中国境内持枪了,你应该知道这顶多就是给我胸口开个洞而已。”
“是!”中年人压低音调,但还是透露着一丝怯懦的颤抖:“马上给我滚!”
“别这样。”穆城面对驱赶毫不理会,还是上前了一步,反而把中年人重新抵进了屋内:“我只是想来看看,因为我被出卖而得到了好处的你的生活。”
“那你也看到了,老子日子好得很。所以你赶紧滚。别让我开枪。”中年人低声斥道。
“你不想听听我在黑市里的生活么?”穆城依然扫视着这装饰华丽的大厅,中间的小水池吸引了他的目光,而对中年人的驱赶视若无睹。但是中年人原本下放的枪口再次举了起来,这次直指面门。穆城微微笑了笑向后退了一步:“好吧,那就不再说什么了。本来来见你就不是来叙旧的,我只是想和和气气的拿走属于我的。”
“这里没你的东西,马上给我滚,不然这把破枪还是能把你们两个狗杂种的头轰成渣。”
“我相信你可以。”穆城认可的点点头:“但是这一切,你现在所有的一切,包括你手里这把古董枪和里面的已经少见的火药子弹,不都是你把我卖给黑市的非法所得吗?”穆城一把抓住枪管,毫不费力的把枪口从眼前一开,另一手抵住了中年人企图扣下扳机的手指,慢慢走进前:“我是来拿走这一切的。”
“……”中年人只顾着和穆城使劲,虽然听着穆城的话,却腾不出力气来反驳。而过度的出力,让他异常的开始发抖,好一会儿才力竭,索性撒开手不要了那把枪,向后退了好几步:“你不可以这么做!”
“我当然可以。”穆城微笑着说:“不然你现在可以看看你的账户。”
……穆城最后收下了养父最无私的馈赠:那毕生污秽言语的咒骂。但这种咒骂对第二人种而言无足轻重,时间可以轻易的把这肮脏的尘灰冲洗的不见踪影。穆城和梅端坐在车里,看着中年人疯了一样举着菜刀就冲了出来,四处搜寻着穆城,一边大声臭骂,路人纷纷规避,有的直接跑开报了警。
“挺残忍的,你这样。”梅说道。
“残忍?”穆城对梅突如其来的仁慈感到有些好笑。“曾经为了看我受到了什么样的伤才会死,我被关在小屋里,面对四台摄像机,我经受了你所能想到或想不到的折磨。就为了看我什么时候会死。他们甚至让我看我的录像……我看到了自己的心脏。”穆城突然发现梅惊恐的看着自己,整个人萎缩在门边。而从梅的眼里,穆城看到了一个仿佛可以吃掉眼前一切的凶兽。
穆城重新坐好,稍稍叹了口气:“拜他所赐,我在被政府发现之前,我甚至忘了我还是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现在的姓氏是那时候就我的一个政府的人的。本来这对于我等来说,姓甚名谁无所谓。但我感谢那个人。”穆城低着头耸耸肩,外头传来了警笛声。很快就看到了警车开了过来,下来两个警察,试图制服那个有点疯狂的中年人。“这个姓,更像是透过满是乌云的天际里漏下来的一缕微光吧。”看着中年人被制服,带上了警车。穆城回过头对梅,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我把钱还给他,你觉得如何?”
“你……”梅有些糊涂了:“……不会太大费周章?”
“是啊。”穆城无奈的笑着点点头,把从中年人拿拿来的枪丢到后座里。梅轻哼了一声:“不过你刚才那一下真是吓到我了,你得补偿一下哦。”
“行!”穆城爽快的回答道,启动了悬浮车后,挡风玻璃改变了单向透视的效果:“今天你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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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每动一下就浑身疼痛。周围已经乱作一团,不远处位于道路中央的悬浮车引流控制塔正燃烧着,黑烟翻滚着直上云霄,而这不过是其中之一。失控的悬浮车互相冲撞着,落地后燃烧爆炸。而街道上的人也各自逃跑着。
“梅……”穆城蹒跚的走向身后翻覆的悬浮车旁,解开安全带把昏迷不醒的梅给拖了出来,只是再要找那杆枪却怎么也找不着了。把梅拉倒路边,擦去头上因为撞击而流的血,穆城暗自庆幸第一时间给小睡中的梅带上安全带,不然两个人都得被甩出车外。
正在考虑接下来要不要直接到最近的交通点返回支部,眼前突然跳出费尹的来电提示,这时穆城才发现,就在自己被甩出车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自己已经错过了十来个电话。
“…终于通了。”那边费尹一接通就抱怨道:“你跑哪去了?梅跟你一起?”
“是。在一起。……不过发生了车祸,我被甩了出去,恐怕是晕了一阵。梅受到冲击现在还晕着。到底发生什么了,看起来像恐怖袭击。”
“目前还不确定。不过现在知道的是,大片东北亚地区都处于未知的暴动混乱状态,虽然一开始零星暴动,但现在已经开始连片了。”
“梅现在昏迷着,行动不便。我打算先去找交通点直接回去。”
“那行,那…我…”费尹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才发现信号全断开了。穆城意识到情况比想象中的要糟糕的多。幸运的是,过了不久梅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这是在哪儿?我不是在车上睡着了吗?”一手轻揉着先前头上的已经愈合的伤口一边被穆城扶正坐好。
穆城见她虽然还有些迷糊,但能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被挪了位,也就安心多了:“从富人区出来后不久出了车祸,不过现在只知道是暴动。”确定了,梅身体没有异样,便带头往最近的交通点出发。
“暴动?”梅感到不可思议:“这个国家没那么容易发生这种事吧。”
“所以才奇怪。”穆城听到了推进器的轰鸣声,没走出几步,武装直升机依靠机身底部的助推器的火焰冲开直上云霄的黑烟,忘穆城和梅来时的方向急速掠过。而又走出几步远,基本已经没有行人的街道的尽头,一辆装甲运兵车也急驰而来。其中一辆停在两人跟前,一个士兵探头问道:“需要帮忙吗?”
“我们没事。发生了什么吗?”穆城装作惊慌失措地上前问道。
“有些奇怪的家伙正在大肆破坏,我们正被派去支援。放心吧,都在掌控之中,你们赶紧先去安全的地方。”士兵显然把两人当作普通人一般了,确定了两人不需要帮助,就赶紧追上了已经走远的队伍。
然而从那故作轻松的表情里,双眼里透出的严肃已经告诉了穆城问题的严重。但现在首要的是赶紧撤离。只是一路小跑的来到最近的交通点时,两人却吃了个闭门羹。
穆城通过族群里人手一份的,交通点以及操控板的离线电子图,找到了隐藏在一扇极为普通的铝合金防盗门上的操控板,通过对掌心的扫描认证了基本信息,操控界面也显现在那铝合金门面上。
“我觉得还是不要多费功夫了。”就在穆城准备从外部强行开启交通点时,梅当即阻止了:“就算你强开了交通点,里面的生命感应启动的热射线也不会让我们顺利通过。”
“那还能怎样做,在找一个交通点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关闭。”穆城听梅这么说,也只能停了下来,关闭了操控板。稍稍想了一会儿马上有了注意,但还是明知故问。
“虽然不太乐意,但我觉得现在去和莎莎他们在酒店会和会是个上策。”梅也没多想当即说到:“再去找交通点,就像你说的一样不明智。而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我想莎莎也遇到一样的情况。但是如果她没感染上费尹的愚蠢,她应该也会跟我做出同样的选择。返回最后汇报的地点等候救援。”
穆城连连点头称是,虽然想法与梅如出一辙,但其实他想的并不是等待救援,而是会和后再另寻出路。不过也罢,至少大方向上梅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凡事宜早不宜迟,离了交通点两人大步流星的一路狂奔,眼看着离酒店不过三个街区之遥。一台运兵车呼啸的从身边呼啸而过,顶上的炮台直指身后丝毫不敢懈怠,而城市迷彩上的血污也显得格外晃眼,穆城不清楚是不是先前的那些运兵车,但是很清楚的是,防线已经溃败。穆城和梅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更是加紧了步伐。
那运兵车才刚开出几米,骤然望着穆城和梅的身后连开三炮,两人来不及抱怨受到惊吓,身后又两架直升机低空急急掠过,火力掩护着那台仓皇逃窜的运兵车。
运兵车和直升机只留下轰鸣声在城市里回响。穆城和梅也只剩一个街区的路程。穆城正在暗自庆幸,却听到身后传来异响,各种音调的哀鸣声混淆在一起呜呜咽咽地的,黑压压的一群或四肢接地,或者双脚站立,苍白无血色的身体上闪烁着斑斑驳驳的蓝色金属光。
“你先走!虽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但绝非善类。找到费尹他们,让他们做好防御。”穆城对梅说到。
“那你呢?”
“能挡一会儿是一会儿吧。”穆城停了下来,但是见梅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大喝一声:“走啊!”
这一声竟引得那些东西一道大声嚎叫起来,声如鬼哭。梅闻声转身赶紧就跑,而为时已晚,那黑压压的恶潮瞬间就包围了两人,连带着招呼声也被那鬼哭般的嚎叫掩盖。穆城第一次感到了心焦,巴不得能当即杀到梅的身边。只是现实是一拳打在肉上生疼,打在那身上的金属上更是皮开肉绽。
衣裤早已被血染透,破败不堪。然而就算如此也不过移动了区区几步而已。穆城前所未有感到声嘶力竭,而眼前这些东西却毫发无伤,仅仅只是为了和梅从新合流都比登天还难,伤痕累累的穆城此刻不免心生绝望。
手脚就似灌了铅一般,而皮开肉绽的双拳每一次绵软无力的挥击都是钻心的痛。脚下一阵踉跄,穆城跪倒在地上,只剩下双手撑地的力气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完全倒下,几乎再无力气在抬头看上一眼,满脑子嗡嗡作响,眼看着就要被这恶潮所淹没。四台飞碟状的飞行器如神兵天降,就在穆城周身一步的距离形成了一个不断飞速回旋的保护区域。那些企图扑向穆城的东西,无一不被飞碟上高速运转的刀刃所削得血肉横飞。
穆城也借这机会稍稍缓过来劲,单膝跪在地上急喘着,大笑一声:“这就是天不亡我吗!”
“是的,至少是上帝的旨意。”身旁的包围圈突然被撕开一道口子,司马雄一身重甲闯将进来,环绕其身旁的三个飞碟也加入了围绕穆城的四个飞碟的防卫阵中。司马雄大致看了看穆城的伤势,在他的伤口上喷了止血剂:“能走吗?”
“需要缓缓,梅……去救她。”穆城抓着司马雄的手。
“她没事了,我先行救了她,已经把她送去交通点了。”司马雄边说着边把穆城扶起,而疼痛还是让穆城一阵龇牙:“我这就把你也送过去。”说罢,纵身一跃助推器随之启动,越过那些东西的头顶,稳稳的攀附在街道旁的建筑外墙上,手脚上的真空吸附装置让司马雄很轻松的背着穆城爬上楼顶。更是一路甩开那些东西,直往自己来时的交通点跳去。
穆城终于见到梅时才彻底安下心来,虽然衣衫褴褛,但至少人还精神,一见到穆城就从地上爬起,跑来与穆城抱在一起。
“好了。”司马雄不得不打断他们劫后余生的喜悦:“既然没事,你们就先从这个交通点回去休整吧。就目前的情况恐怕之后会有行动。”
“还有费尹和莎莎,我不能不管他们。”穆城说到。
“你省省吧,就你现在这样。”司马雄一脸嫌弃的说道,并盖上面罩,七台原本停在地上的飞碟又立刻升空:“这次我就是专门来救你们的,所以不要跟来给我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