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爹送走了梁夫子,刚要转身进院,却听着背后有人打了一声哈哈:老豆兄,儿子娶亲这么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不通知兄弟一声啊!爷爷爹回头看,见马老赖和他的儿子马三站在门口,马三的手里勾着一个红纸包,正在他的手里滴溜溜地转着。爷爷爹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但马上又堆积了笑容,双手抱拳:马保长说笑了,您老大驾光临,我正求之不得呢。爷爷爹把马老赖让进了屋,嘱托正在忙活的爷爷娘。让她们马上把这桌子剩菜撤了,再重新做一桌子饭菜,他要和马老兄好好喝一壶。马老赖忙摆手,连连说不用客气,坐坐就走。刘老豆沏了一壶茶,倒了一杯端给马老赖,马老赖接在手里,呷了一口,两只蝌蚪眼翻转着,小胡须一抖,说:我主要是为了咱村里的保费来的,你知道,我这个保长当的也不易。说着,佯装着叹了一口气。
刘老豆明白马老赖的心思,忙说:马保长放心,忙完了这一阵子我就托付人送过去。
马老赖嘿嘿一笑:我就知道刘老兄是爽快人,再说,咱们村子里能拿的起保费的,也只有刘老兄和我了。
刘老豆勉强地笑着,不再搭话。
且说奶奶到了爷爷家,便上了炕头,面朝着窗户,盘着双腿。白窗纸是新换的,贴了一个大红的囍字,极为醒目。一缕清澈的阳光,透过方方棱棱的窗棂边缝照进来,越过她头顶的那朵野山菊,晃过她那件束身的红棉袄,一并投到炕沿上,随着她哭泣时身子轻微地抖动,那个玲珑立体的影子也一颤一颤地,很有节奏,也很有生命力。
这本来是充满诗情画意的一副画面,然而,爷爷却无暇去欣赏这个,他很上火,也很气恼,他不明白那个陌生的女人,竟敢占了他和爹娘睡觉的地方。奶奶在路上还没觉得怎样,如今到了爷爷家,往陌生的炕头上一坐,就开始伤心起来,她嘤嘤低哭着。爷爷气不打一处来,将小辫子一甩,用稚嫩的嗓门儿喊了一声:你干吗上俺家的炕头?快下来。奶奶没动,反而哭出了声。爷爷也哭,哇哇地哭,委屈极了,眼泪像开了线的珠子,把脸上的尘土冲地一条一条的线,像村东的那片沟壑子。
这个当隙,屋外的马三一掀门帘闪了进来,他嬉皮笑脸地说:吆,这娶亲的大喜日子,两位怎么还哭上了?随后,他那双蝌蚪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奶奶的背影,用尖利的女人腔说:妹子,回过头来让哥瞅瞅,看看哭花了脸没。奶奶仍然面朝窗户坐着,没搭理他。马三的混劲儿便上来了,膝盖往炕沿上一搭,就要往炕里面爬,爷爷喊了一声:你干吗?,喊声很大,外面的刘老豆,狗子,葛山柱,杨铁蛋,马铁妮,还有那帮小伙伴儿都轰隆隆地闯了进来,马老赖也进来了。
狗子一马当先,见马三正跪在炕沿上,一步一步朝着奶奶爬过去,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採住了马三的衣领子,硬生生地把他拖了回来,山柱也爬上炕头帮忙,两个孩子一起用力,倒拖着猴子一般的马三一直到炕沿儿,噗通一声摔在地上,跌得马三哎吆一声叫。马三从地上站起来,高扬着巴掌,就要打狗子,却被一只大手给死死地攥住了,狗子回头瞅,是刘老豆。刘老豆死盯着马三,醉醺醺地说:今天是金福大喜的日子,我不允许你在这里打人。然后,他又扭头看着马老赖,说:你只说你们父子是来贺喜的,难道就是这样贺喜吗?说着,将攥着马三的手狠狠地一甩。马老赖看看刘老豆被酒烧得红彤彤的那张脸,又瞅瞅马三,大声地说:臭小子,闹啥闹,走。拎着儿子的胳膊就出去了。刘老豆在屋里说了一声:不送。
马老赖晓得刘老豆的臭脾气,别看他平常蔫巴巴的是个老实人,喝点儿酒那就是天王老子,老虎屁股都敢拔毛,是出了名的酒后疯。马老赖还记得前几年的那档子事,那天马三见刘老豆正在街上换豆腐,走到跟前,抓起了一块豆腐就填到嘴巴里,吃完了拍拍手就打算走人,赶巧那天刘老豆喝了酒,他紧赶几步追过去,攥住马三的胳膊跟他要钱,马三有些横,说三爷吃东西还从没花过钱。说着狠狠甩开了刘老豆抓着的胳膊。刘老豆突然红了眼,酒劲儿直冲脑门,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豆腐车子前,从上面抄起了一把豆腐切子,又跑到马三身边,一只胳膊冷不丁勾住了马三的脖子,锋利的豆腐切子搭在了马三的喉管上,刘老豆恶狠狠地说:你他奶奶的再耍霸王,我让马老赖断了种,快拿钱。吓得马三当时就尿了裤子。马老赖正在一旁,见此情景慌忙跑了过来,不断地说和求饶,刘老豆这才放下切子,马老赖往豆腐盒子里扔了几个铜板就跑了。
且说马老赖爷俩出了门口,马三还气鼓鼓地,摸着半边屁股墩儿,疼得眼里直掉泪,他瞅瞅马老赖:爹,你就看着我被这帮穷小子欺负?马老赖牙一咬,说:三儿,你先忍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刘老豆本来一肚子窝火,见爷爷奶奶还在那里嘤嘤嗡嗡哭个不停,他喊了一声:都别哭了。今天是娶媳妇,不是办丧事。都哭个啥?炕上坐着的奶奶、地上站着的爷爷便都止住了哭声。刘老豆一甩袖子,出去了,留下了一屋子的酒气。
爷爷娘见爷爷爹走了,她便脱了鞋子,爬上了炕头,凑到奶奶的身边,跟奶奶说道,说她以后要学会将就相公,已经是有了家的婆娘了,要有个做媳妇的样子。奶奶这才停止了抽搐,擦擦泪痕,慢慢地把脸转了过来。爷爷这才开始打量这个女人,长的倒也算是清秀俊俏,单眼皮,高鼻梁,小嘴巴。一头长发在脑后盘了一个发簪,上面插着一朵艳丽的山菊花。
狗子一直站在爷爷身后,冷不丁的地冒出了一句:金福哥,你媳妇真俊哪。爷爷回头看他,见他那对刀片剌出来般的小眼睛,如今瞪得却是铜铃般大,死死地盯住奶奶,嘴巴大张着,露着两个蜡黄的大门牙,黏黏的口水正顺着嘴角垂下来,挂在下颚上老长。
嗨……,山柱拍了狗子一巴掌。狗子打了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着山柱,憨憨地笑笑,那缕子口水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大家伙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奶奶看着狗子,也微微笑着。铁蛋叔拍了一下狗子的肩膀,笑着说:狗子这是英雄救美啊,刚才还凶巴巴的样子,现在却又憨成这样。
其实刚才马三往炕上爬的时候,杨铁蛋和山柱是紧跟着狗子跑进来的,本来他也想动手帮忙,但还是犹豫了,他晓得马家的势力,这爷俩都不是好东西,得罪了他家,被这爷俩惦记上那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再说,狗子和山柱是两个孩子,整出什么事来马老赖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毕竟是两个娃子。自己掺和那就不行了,马老赖绝对会说我以大欺小,不会善罢甘休的。铁蛋叔这样想着的时候,两个娃子已经把马三採到了地上。
狗子瞅瞅爷爷:金福哥,你说话还算数不?
爷爷也瞅着狗子:啥话?
狗子:你说的啊,马归你骑,媳妇归我。说着,他一把揽住山柱的肩膀,往他面前拢拢,嬉笑着看着爷爷。
爷爷一时没了话,站在那里皱着眉头挠了挠头皮,说:这个嘛……我说了不算,你问问她。说着,爷爷一指坐在炕头上的奶奶。
没想到奶奶朝着狗子微微一笑,大方地说:行啊。
在场的所有人一怔,紧接着又都哈哈笑了起来,臊得狗子低下了头。
那天晚上,爷爷没跟奶奶睡,爷爷娘给他洗了个热水澡,他便钻进了爹娘的被窝。爷爷爹便给爷爷说道,说有了媳妇了,要有个大人的样子,以后要跟着他媳妇睡。爷爷不乐意,撅着嘴,说跟陌生人睡觉不习惯,愿意跟着娘睡。
第二天,爷爷爹早起做豆腐,天蒙蒙亮,他喊起了还在睡梦中的爷爷,递给他一把镰刀,一个藤条筐,嘱托他带着奶奶去自己家的田地里转转,顺便打点猪笼草。其实爷爷爹用心良苦,他见两个孩子不搭腔,是想创造那么个机会,让两个人尽快熟络起来。当然,刘老豆也有自己的私心,他也想两人尽快能给他生一个孙子。不,是一群胖孙子。
爷爷极不情愿,撅着小嘴不说话。奶奶也不乐意,抄着袖管躲在墙角,侧着脸瞅着爷爷脸上的两道黄鼻涕,一副恶心的表情。爷爷似乎是看懂了奶奶的意思,嘴巴一努,鼻孔一张,哧溜一声,鼻涕被吸了进去,鼻翼下方留下了两道泛黄的涕印。
爷爷拿了他心爱的泥巴枪,在前面走,奶奶在后面跟着。一出门就遇到那帮娃儿们,狗子和山柱当头领着,跟在他俩身后,都拍着手,蹦着高地唱:小辫子儿,亲媳媳儿,亲着媳媳小嘴唇儿;小辫子儿,娶媳媳儿,搂着媳媳生小子儿……
臊得爷爷脸绯红,一遛小跑把奶奶甩在了身后。奶奶却抄着手,挺直着腰板子,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跟着走。
到了午饭的点儿,爷爷和奶奶回来了。刘老豆打量着挎在奶奶臂弯里的竹筐子,发现里面是空空如也,一根猪笼草也没有。让爷爷爹感到意外的是,两个人竟然是手拉着手,有说有笑地很开心。爷爷爹就纳闷:早晨出门的时候两个人还不搭腔,这才一上午的时间,就混熟了?爷爷爹百思不得其解。真是孩子的脸,六月的天。爷爷爹嘟囔了句。
到了晚上,爷爷一改常态,主动央求要和奶奶睡,还让奶奶给他洗身子。奶奶竟然也很乐意,到灶锅里舀了一盆温水,蹲下身,撸起了袖口,把手探在水里轻轻地搅了搅,试了试水温,她站了起来,冲着爷爷说了声:行了。爷爷坐在炕沿儿上,早把长袍脱了,他坏笑着,指指裤带上的那个死扣,示意奶奶给他解开。奶奶会心地笑笑,凑到爷爷跟前,一双灵活的小手轻捏巧扯,只须片刻工夫,那个死扣就被他解开了。这有点儿让爷爷惊讶,心想这个女人的小手比二狗的那两颗门牙强多了。爷爷脱了个干净,站到水盆里,奶奶把毛巾醮湿了,先擦了一遍爷爷的小身板儿,然后从后背开始,仔仔细细地揉搓着他身上的污垢,奶奶像擀面条,把爷爷身上的积垢搓得簌簌地往下掉。
突然,爷爷疼得跳了起来,回过头来朝着奶奶喊了一声:你干吗?原来奶奶在他的左屁股蛋儿上发现了一块铜钱般大小的污渍,打算用指甲给他抠下来,轻轻抠了两下没下来,奶奶便使劲一扣抠,疼得爷爷直蹦高。爷爷摸着火辣辣的屁股,想是怒了,瞪着眼珠子直叫唤:那不是污垢,那是一颗痣,我打娘胎里下来就有的。你还打算给我扣了去?奶奶不好意思地笑笑,也难怪,灯光昏暗,奶奶看不清也是在所难免的。
爷爷看着奶奶无辜的表情,便原谅他了。奶奶继续给爷爷洗着身子,眼神流露着爱惜,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小身板儿,再过几年就成了大壮汉了。爷爷只感到奶奶的手指软软的,柔柔地滑过他的身板子,很像透过衣缝吹进来的一缕小风,吹得他痒痒的不能自控。爷爷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搓到他******的时候,爷爷双手捂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看着奶奶傻笑。奶奶看了看爷爷,一把把爷爷的手扳开,轻轻地在爷爷的鸡鸡上弹了一下,说:小屁孩,还怕羞?
爷爷咯咯地笑了。他看着奶奶,傻傻地说了句:你洗澡,比我娘洗舒服多了。
奶奶给爷爷擦干了身子,爷爷便光溜溜地钻进了奶奶的被窝。
炕头的土台上,放着一盏高脚鸳鸯灯,灯腰上系着一根红绸子。双灯头,晃着两点豆粒般大的灯火,爷爷奶奶地呼吸,流动了屋里凝固的空气,使灯头左右摇摆着,晃着奶奶那张白皙的俏脸。两个人都侧着身子,对着脸躺着,奶奶一只胳膊垫在头底下,一只手拉着爷爷的手,一脸的温情。
你叫墩儿?爷爷问。
奶奶点点头。
这个名字真好听,爷爷说。
奶奶没说话。
除了我娘,你是唯一和我睡觉的女人,爷爷嗫嚅着说,声音很小。
奶奶却咯咯地笑了,像银铃般清脆。她举起手在爷爷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小屁孩儿,想啥哪?继续吧。
爷爷沉默了片刻,说:各行都有各行的规矩,老师说过,每天只能讲一段。上午已经给你讲过一段,按说今晚不能再讲了,不过看在你给我洗澡的份上,我就破例一次,但是决不能有下次。
嗯,奶奶应诺着,不住地点头。
爷爷干咳了一声,打开了话匣子:且说那刘备,乃汉景帝阁下玄孙,姓刘名备字玄德。玄德祖刘雄,父刘弘。弘本是织席贩履之辈,却是胸怀大志,立志报效国家,却又苦无途径,不觉得昂天长叹……。
爷爷讲得绘声绘色,奶奶听得如醉如痴。原来,爷爷给奶奶讲评书呢。
奶奶不知道,爷爷五岁的时候,爷爷爹就经常带着他去县城的同福茶楼听评书,《水浒传》,《三国演义》是他最喜欢的段子,爷爷很聪明,书中的桥段,他听一遍就能记住,再听一遍,便能学着说书人的样子讲出来。但今年爷爷没去听。爷爷爹说茶楼被查封了,辫子兵在茶楼抓了几个义和拳的人,也给茶楼老板定了个通匪的罪名,后来就把茶楼砸了个干净。
奶奶正听得出神,爷爷也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来了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奶奶便不依不饶,晃着爷爷的胳膊,嗲声嗲气地央求他,让他再讲一段。爷爷却不吃她这一套,只是捂着被子装睡。奶奶心里痒痒的,但终究是拗不过他,脑子里揣摩着精彩的故事情节,沉沉地睡着了。
奶奶没念过书,更没听过什么评书,也不知道什么是《三国演义》、《水浒传》,但奶奶想知道。
爷爷给她讲评书的时候,她脑子里就能蹦出张飞,关羽的样子,性格鲜明,活脱脱的仿佛就在眼前。其实,奶奶很聪明。
从此以后,爷爷似乎变了一个人,湾沿头不去了,长袍子也干净了,最重要的,那两道黄鼻涕都不见了。
每天早晨,奶奶都会早起,给爷爷穿好了衣服,把书包挎到他的脖子上,送他去学堂,然后再帮着公婆忙活着做豆腐,到了晚上,她会准时地听爷爷给他讲一段《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