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铁蛋叔重新把爷爷抱到了马背上的竹椅里,又把他的两只脚分别套进两边的绳扣。爷爷坐在竹椅里,双手把着扶手,脊背倚着靠背,试了试稳当,便破涕为笑了。见爷爷开了心,一行人便打马起轿,叮叮当当地向薛庄出发了。
鲁中地区有一座古老的县城,是为益县。爷爷跟着爹去县城的同福茶楼听评书的时候,先生就在评书里不止一次地提到过这里,得名甚早,民国改为益,上古为东夷之地。历经****,春秋战国,颇有历史背景,历来是名爵富贾集结之地,地界亦是方圆千里,幅员辽阔。县城逶迤西去三十里,有一座挺拔独俏的山峰唤作金斗山,金斗山下有一个小山村,名为薛庄。山村不大,也就几十户人家,零零星星的散落在一座土山的半山腰,金斗山顶有一泉水顺着南山坡流淌而下,叮叮咚咚,常年不涸,都汇聚到一处村民们石砌的小池塘里,碧波荡漾,清澈见底。村民们的用水便是常年从这里汲取。村口的广场那里,有一口老井,虽然也是泉水旺盛,却很少有人去摇那架支在井口上的辘轳。都嫌费力、麻烦。所以,那架辘轳便常年闲置,辘轳滚子周圈儿都泛着一堆的绿苔毛。掩在井口的那块巨大青石,圆井口的四周剌满了一道道深深的绳痕,也因为长久不用,长满了黄澄澄的石斑。古井的右侧有一盘巨大的石碾,因为长久的、频繁的使用,碾砣子上、碾台上都压出了一个个不规则的像麦粒儿大小的小细坑,密密麻麻的排列着数也数不清。围着石碾一圈的青石路面,因了推碾的人多,便踩得流光铮亮,像一轮圆圆的、青色的满月。这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座石碾,所以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村民们都是约着天儿的等着碾苞米面、高粱面。本来村子里就这么几十户人家,按说是不会这么忙的,碾苞米、高粱米倒是很快,用不了一个时辰也就完成了,费劲的是抠搜塞在碾砣、碾台细坑里的米面。主家都拿着一根改锥,一扣就是一天。古井的左侧有一棵大楸树,五个大人手拉手刚刚环抱过来,树心是空的,能容得下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爬上爬下。树枝却是苍劲有力,窜出了无数的新枝条,舒展着墨黑的叶子,幽幽的闪着光亮。老井的右边就是那个小广场,场子不大,由西往东一遛缓坡,却是乡亲们春收秋获用来打场晒粮的地方,逢年过节还会在场子北侧的高台上唱唱京戏、扭扭秧歌、荡荡秋千。这个风景如画、仿如世外桃源的小山村,就是奶奶出生的地方。
其实奶奶的村子跟爷爷的村子离得并不远,就隔着那道山梁子,奶奶从小在这片山坳里长大,对邻里八村的事还是知晓的,她知道自己嫁的这个人是双庄豆腐匠刘老豆家的独生子,刘老豆老来得子,四十多岁了才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视为掌上明珠。门户正派,豆腐生意也是传了三代,日子过得也算宽裕。她还听说刘家世代单传,到了爷爷这一辈,已经是三代独苗了。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到薛庄村口的那个小广场的时候,老楸树那里正有几个孩子在树上玩耍,见了他们,便都从树心里出遛下来,也加入到了队伍里凑热闹。二婶採过一个孩子,先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糖,问他:娃儿,知道梁夫子家怎么走吗?那个娃儿指指南边的一座朦胧欲现的小石屋,大声的回应:知道,知道,我给你带路。说着,蹦蹦跳跳的头前儿跑了。二婶领着一帮子人跟在后面,踩着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碎石子路,趟过了几条旱沟,遛过几条曲曲折折的湾沿小道,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座破烂不堪的石屋后面,那个娃儿朝里一指,说:就是这里。二婶顺着娃儿指的方向往南看,见石屋的东边贴着墙根有一条尺许宽的小道,小道的东边是一个又宽又深的大旱湾,湾底葱葱郁郁的长满了一些杂生的槐树、榆树、灌木。小道很窄,窄的刚刚能容得下一个人过去,轿子、马匹实在无法通过。二婶一摆手,招呼所有人停下,让铁蛋从马背上抱下爷爷,山柱爹也放下了轿子,一行人便下步走了过去,二婶走在头前,她这魁肥的身板子,走在这样的路上实在是憋屈,二婶侧着身子,面朝着院子,一直横着往前走,青石墙上几块凸出的像刀片一般锋利的石棱,刮蹭了她的大****,把她的衣服剌出了一道口子,隐隐约约露出了里面的红肚兜,二婶疼得撇撇嘴,表情痛苦地低下头,从大拇指上撕下一块粘着手指裂口的胶布,放在嘴巴里哈了几口热气,黏在了上面。墙头很矮,只达到二婶的腹部,二婶索性用两手掀起了硕大的胸脯,搭到墙头上,托着往前走,她一边走,一边搭眼打量着这座院子,院子里的一切也是一览无遗,院墙只有这一面,还坍塌了几个大窟窿,其余两面都是用高粱秸扎起来的篱笆墙。北边有一间低矮的茅草屋,两个窗户一架门口,窗户是那种古老的椭圆形的盖顶,窗口是那种木条铆成的千层口,上面钉着一块塑料纸。或是屋内地势低洼,屋门也很低矮,没有门板,上面挂了一块窄窄的红棉布。这样的门,像二婶这样的身板子,看样子不使劲低着头是塞不进去的。院子西边有一座坍塌了的圆筒粮囤,本来是麦秸遮盖的圆锥形的顶棚,如今顶盖也陷了进去,黑洞洞的一片。院子的正中央空荡荡的,摆了一把竹藤椅,藤椅上躺了一个清瘦的男人,他一手握着一把小茶壶,一手捋着下颚上那缕尺许来长的山羊胡须,闭着眼睛,正在那里旁若无人的高高吟赋: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正念到这里,二婶一步迈了进来,大喊了一声:亲家。二婶嗓门高,冷不丁的一嗓子,把梁夫子手里的那把茶壶都吓得一嘎啦。
梁夫子却没睁眼,嘴巴里继续嘟囔:蛙声一片,蛙声一片……,嘟囔了好几遍,却怎么也想不起下文,这才气恼地睁开眼,蹬了二婶一眼,没好气地说了句:不像是蛙声,倒像是炸雷声。
二婶听不明白他说的话,她只顾着自己的事,胖脸憨笑着,对着梁夫子又喊了一句:亲家,俺们是来娶亲的,快叫侄儿媳妇出来吧。梁夫子没回应,又把慵懒的眼睛闭上了,悠悠说了一句:急啥?急能急出个鸟来。
梁夫子,也就是奶奶爹,其实他的年龄并不大,也就是四十来岁,破衣烂衫的穿着,蓬松着一头乱发,蓄着尺许长的山羊胡须,看上去倒像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
鲁达抬眼看,见那金老汉,五六十岁的年纪,瘦长着脸,一缕山羊须,手里拿串拍板儿,正那厢拱手垂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