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县双庄村1937年春
那年冬天,奶奶生了。孩子本来还没有足月,奶奶算计着正常的出生日期应该是转年的正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如今却提前了将近一个月。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很瘦小,像沈太爷家刚生的那只可怜巴巴的小狗崽儿。虽如此,奶奶却仍然很高兴,因为那是个小子,也就是我爹。
刘老豆更高兴,得知儿媳妇添了个男娃子,高兴的了不得,当天中午就吃了两碗清水面。下午竟然下了地,没过了几天,他的病竟然是不治而愈了。奶奶也觉得很奇怪。
奶奶似乎是看到了一丝希望,也学着爷爷的样子买了纸钱,在院子里烧了,嘴巴里嘟囔着,说老刘家终于有后了,让爷爷娘在天堂可以瞑目了。她又想到了爷爷,哽咽着说:金福子,咱们有男娃了,你听到了吗?你的三国演义还没讲完呢,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能食言哪。
说着,眼泪扑簌簌地垂落下来,打湿了地上一大片的纸灰。那些燃烬的纸灰,像一个个小小的生灵,轻轻盈盈地飞扬起来,欢快的围着奶奶打着转儿,落在她的发梢上,眉毛上,棉袄上。被风一吹,又争先恐后地飘起来,向着天空飞去。奶奶抬起头看着,她的睫毛上沾了许多细碎的灰尘,她使劲眨眨眼睛,目光很专注,她的视线里恍过爷爷爹还有爷爷的影子,他们都踩着飞扬的纸灰,飘在半空中,脸上荡漾着满意的微笑。
正值寒冬腊月,北风呼啸,寒风刺骨,天空还零零星星地飘扬起了雪花,也都被肆虐的北风搅散了,刮地没了踪影。爷爷和村里几个壮汉,都被带到了村南大场院,一起被赶上了一辆绿皮军车。爷爷,山柱,铁蛋和村子里的几个伙伴们都挤在一辆车上,颠簸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把他们拉到了一处军营。爷爷这才发现被抓来的人何止他们几个,还有不少年轻的后生。几十个穿着浅蓝色军服的小兵,每人怀里抱了一摞军服,挨个的发。
爷爷用胳膊肘捣捣蹲在旁边的山柱,说想要回家。一旁的铁蛋叔听了,直接抽泣起来,哭着说俺也想回家。山柱便捅捅铁蛋,安慰他说等等看看情况再说。铁蛋使劲拐了山柱一胳膊肘,没好气的说:你倒是光棍一根,没牵没挂的,俺们家里那都是五六张嘴等着俺吃饭哪。正说着话,抱着军服的士兵过来了,给她们仨每人分了一件,嘱咐他们都换上。山柱最积极,迫不及待地穿好了军服,把皮带往腰上一扣,戴上军帽,又一本正经的正了正帽沿,一副得意相。铁蛋看着他的得瑟样,就想狠狠地踹他一脚。爷爷没说话,他了解山柱,从小就想当兵,就想穿上一身军服,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了。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得一声清脆的哨声,有人喊了一声:都站起来,集合啦。就过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小兵,也不由分说,把他们三个各自採到一个位置,然后站在了他们旁边。爷爷这才开始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见他们的正前方有一座一人多高的土台,土台后面有一棵光秃秃的大树,因为正值数九寒天,那棵树也没长叶子,爷爷也一时认不出来那是棵什么树。只觉得它又高又大,都赶上金斗山顶的那棵老槐树了。一个当官的站在高台上,手里拿着一个筒子喇叭给他们训话:欢迎兄弟们加入国民革命军。这是冯军长的42集团军27师2营。我是你们的营长甄诺夫,相信大家对冯定国军长也有所耳闻,他为人仗义疏财,来了这里,大家有吃有喝,绝不会亏待了诸位弟兄们的。
爷爷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嘟囔着:****奶奶的。还仗义?仗义就把我们绑来啊?没想到一句话又戳到了铁蛋的痛处,铁蛋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台上的那个长官听到了哭声,搭眼四处寻摸,问是谁在哭。铁蛋也不怕,把手举得老高。甄营长就问他为什么哭。铁蛋大声的回应,说想回家。甄营长便把铁蛋叫上了台。甄诺夫拍拍铁蛋的肩膀,举起了筒子喇叭,大声给大家讲道理,说谁也有家,谁也想回家,可是国难当头,男儿应该挺身而出,保家卫国。还给大家道歉,说前线吃紧,兄弟们正在前线浴血奋战,伤亡极大,兵力急需补充,用这种方式把大家请来,也是实属无奈。还请兄弟们见谅。
台上的甄诺夫慷慨激昂地讲着,台下的刘金福漫不经心地听着,他没听清甄营长讲了什么东西,那一刻,他的心里只是反复的念叨着他的名字:甄诺夫,真懦夫……真懦夫还是假懦夫呢?
爷爷正琢磨着,一个地道的东北腔冲着他们三个喊了一声:你们三个,加入我的一排了。爷爷这才恍过神来,抬头看,才发现那个‘真懦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下台去了。
从那以后,他们三个就被编进了二营三连一排。排长就是那个说东北话的清瘦的男子,名字叫孙尚香。约莫二十出头的年龄,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眼睛却很有神,不断的眨巴着,好像是一眨巴一个心眼儿。爷爷不晓得,他小小年纪,又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是怎么混上这个排长的,不去管他。爷爷对他这个名字倒是感兴趣。‘孙尚香’,这让他想起了刘备的夫人,孙权的妹妹,那个耍剑的巾帼女英雄。他不知道如此威猛的一个汉子,却为何起一个女人的名号,或是他没读过书,也不懂得《三国》,更不晓得孙尚香是谁了。爷爷这样想着,还偷偷地笑了一下。
孙尚香也并没留意爷爷的表情变化,只让他们三个人跟着他走。山柱紧跟着孙尚香,铁蛋叔跟着山柱,爷爷走在最后面。他脑袋像个拨浪鼓,不断的旋转着,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只见诺大的一座院落,整齐的排列了一栋栋黄土坯子夯出来的低矮的土屋。爷爷就觉得很稀奇,这要在他们老家,像这样的屋子绝对会用石块垒砌的,都是就地取材,简单又坚固。用土坯堆砌的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一刻,爷爷就觉得他们已经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起码出了沂蒙山区。因为在他老家遍地都是的石头在这里却是一块也找不到。爷爷又打量着四周,见围了一圈一人多高的土坯墙,土坯墙也是方方正正的,只是随处可见坍塌的窟窿,露着墙外白花花的土地。
爷爷并不晓得那些白花花的东西是什么,他打小就没见过,后来出了营房才晓得,那是一片一望无垠的盐碱地。站在某一处,就能看的很远,不像老家的山区地带,视线都被高山遮挡了。这里的土地寸草不生,泛着白色的碱水,把土壤都染成了白色,像是下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天空已经放亮,从低矮的土墙头上缓缓升起了一轮火红的太阳,从老家走的时候,那里还飘着稀稀落落的雪花,这里却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不过是走了一夜的路程,爷爷就觉得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搓了搓有些冻麻的双手,感觉这里比老家还要冷。爷爷有点儿懵神儿了,太阳明明是刚刚从东方冒出来,离地不过是一竿子多高,此刻,却贴着南墙头升在了南天。爷爷使劲摇摇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嘴里嘟囔着:奶奶的,这是什么鬼地方,连太阳都不听话了。
后来爷爷才知道,太阳并不是初升南天,问题就出在这座院落上。原来这座看似方方正正、正东正西、南北走向的大院子,却不是正常方位走向。墙身是由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四个走向所建。如此,四个墙角却正冲着东西南北四个标准的方位。孙尚香领着三个人来到了最东北角的一座土房前,一掀门帘进了屋,三个人也跟了进去,爷爷又开始打量,见土房里贴着墙根一遛的大通铺,离着通铺一尺高的墙体上、东西两侧各扣了一个豆腐盒子那般大的方洞当做灯龛,灯龛里分别各放着一盏煤油灯。煤油灯的四周被灯烟都熏黑了,像一只巨大的蝌蚪,脑袋朝下伸着笔直的尾巴,尾巴由粗到细,一直伸到房顶处,黑黝黝的泛着光泽。南墙有两个钉着油纸的大窗户,泛着暗淡的光晕。一束窄窄地,鲜亮的阳光从窗缝里照了进来,投到屋子南边的一张小长条桌上,光带里有无数的细尘在翩翩起舞。长木桌上整齐的排列了一行深绿色的茶缸子,茶缸子底下压了一块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土黄色的毛巾。长木桌的右边,支了一个圆筒形的黄土坯炉灶,里面堆积了胳膊般粗的木柴,燃烧着红彤彤的火苗,喷着一股子游离的黑烟,离着火苗一尺,吊了一把硕大的、黑黝黝的生铁水壶,水壶没有壶盖儿,升腾着缥缥缈缈的水雾,吱吱地响个不停。西墙上整整齐齐的挂了一排长枪,大多的是96式小步枪,中间的位置还挂了一把三八大盖。那把三八大盖比别的枪长出半尺有余,所以看上去很是醒目。
爷爷端详了一大圈,就觉得这里的布置很像自己家的那口老窖井。爷爷心里嘀咕着:盛地瓜的地方也能住人?虽是如此,爷爷也觉得有些亲切,毕竟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遥远的所在,也能找出那么点儿自己家的感觉,那已经是不易了。
山柱进了屋,没寻摸这间屋子,却直勾勾地看着墙上的枪出了神,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西墙根,眼睛里放出闪亮的光芒,贴着墙边挨个的看,看到那把三八大盖的时候,他顿住了脚,不由得伸出了手,摩挲着那光滑的、琥珀色的枪托出了神。那把三八大盖本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枪筒上方多了一道一尺长的圆筒,那就是所谓的光瞄镜。当时的山柱并不懂得这个,只是觉得好奇。
三八大盖,弹仓容量为五发,全长1280毫米,枪管长度797毫米,枪重3.95公斤,有效射程460米。是日本研制的制式武器。不用说,这把枪肯定是从日本人那里缴获的。
把手拿开,忽听得一声大喊。山柱循声望去,见北边土炕上围坐的那帮子人里站起了一个彪形大汉。见他脑袋遛遛光,不见一根杂毛,脸颊上却长满了乱糟糟的胡须,身长足有八尺,虎背熊腰,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敞开着衣服,坦着胸脯上一遛乱糟糟的护心毛,正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凶神恶煞般的看着他。
但见此人,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纽丝金环,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正是那人称‘花和尚’的鲁智深。
山柱毕竟年轻气盛,也不服气地说了一句:看看怎么了?只见那大汉骂了一声:菜帮子,你找死。话音未落,那人已经从炕上窜了下来,光着两只肥大的脚丫子,跺得屋地都通通直响,山柱还没看清楚什么情况,直听啪得一声脆响,山柱感到自己的脸上重重挨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疼。爷爷奔了过来,挡在了山柱的前面,铁蛋叔略一迟疑,也跑了过来,跟到了两人的身后。山柱见有人帮衬,突然来了勇气,回了一声:你敢打我?一把採住了大汉的衣领。大汉双手攥住山柱的手腕,却顺势往前一带,把山柱带到了胸前,反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爷爷也是突然出手,闪到大汉身侧,双手用力,紧紧抱住了大汉的熊腰。铁蛋却往他身后一闪,跪在地上,从后面搂住了大汉的双脚。
因那大汉出奇的壮大,所以三个人环抱住他,倒像是一个大人身边围了三个调皮的孩子。三人一起用力,打算把壮汉掀倒,那汉子双脚犹如扎根一般,巍然不动。壮汉身子被抱了个结实,双手却没人控制,他一只手勾住山柱的脖项,一只手揪住了爷爷的衣领子。这个时候,围坐在炕头上的那帮子人都站了起来,齐刷刷地喊着:打,打,打。
混乱之际,只听得一声大喊:都给我住手。喊声带着浓郁的东北腔调,声音有些尖利。大家定睛看,见排长孙尚香紧赶了几步,已经站到了四个人的前面。他两眼瞪着大汉,厉声说:鲁志晨,你先把手松了。鲁志晨正在聚力,打算把三个人甩出去,脸都憋得彤红。听孙尚香一说,便乖乖松开了双手。孙尚香又冲着爷爷三个人喊了一声:你们三个也都松手。
炕头上的那帮子人人,刚才还在起哄,如今也都止住了喊叫,没有了声息。爷爷抬眼瞅着孙尚香,他不明白这么一个文弱书生,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满屋子二十几号人都听他的,就连这个雄壮如牛的大汉见了他也是噤若寒蝉。
瞅啥瞅,还不松手?孙尚香又喊了一声。爷爷松开了正抱着鲁志晨腰的双手,从他身后慢慢闪了出来。铁蛋叔也松了手,从地上站了起来,弓着腰,双手掸打着膝盖上的尘土。山柱站在鲁志晨的旁侧,憋红着脸,咳嗽了几声,正在那里喘着粗气。想是刚才被鲁志晨勾住了脖子,呼吸都有些阻滞了。
孙尚香盯着鲁志晨,表情严肃地说:你身为副排长,怎么这么欺负新来的兄弟?平常冯军长是怎么教育咱们的?鲁志晨哈哈一笑,看着孙尚香说:排长,我是逗他们玩的。随即,两手分别拍拍身边的山柱和爷爷,脑袋左右看看,满脸笑容地说:对吧,兄弟。
爷爷三个人也尴尬地笑笑,微微点了一下头。
鲁志晨,外号‘鲁智深’,又名‘鲁和尚’,甘肃平凉县人士,年方三十。三连一排的副排长,是二营有名的狙击手,墙上挂着的那把带光瞄镜的三八大盖就是他的,平常他是绝不会允许别人随便动他的枪的,刚才山柱随便摩挲,也难怪他怒发冲冠。
孙尚香又把目光投向了山柱,说:小兄弟,你刚来不懂这里的规矩,鲁排长的枪不是随便能摸的,记住了吗?山柱点点头。
好了,兄弟们,准备开饭,孙尚香喊了一声,大家便都下了炕,冲着门口一字儿排开了。爷爷三个人原地未动,脸上都挂着茫然。孙尚香看着鲁和尚,指指爷爷三个人,说:他们的餐具呢?鲁和尚一拍脑门儿:忘了,忘了。说着,掀开了地上的一个木头箱子的盖板,从里面取出了茶缸,筷子,分给了他们。爷爷接过那个茶缸子,拿在手里不断地打量着,见那个深绿色的茶缸子早已是面目全非,浑身上下都是缺瓷,一个一个的白圆点,都像指头肚子那般大。他又抬头看了看山柱和铁蛋叔手里的茶缸,跟自己的大同小异,没什么两样,爷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孙尚香似乎察觉到了爷爷的心事,拍拍爷爷的肩膀,说:兄弟,咱们用的都是以前的兄弟遗留下来的餐具,不过都是还能用的,这些都是英雄们的遗物,可要好好爱惜它们啊。
爷爷三人排在了队伍的最后面,孙尚香竟然站在了他们的身后。这是让爷爷三人感到意外的事情,在他们的心里,当官的应该是那种作威作福、蛮横无理的人,没想到孙尚香却如此的儒雅,还与兄弟们同吃同住,而且打饭还排在对尾。晚上的伙食很丰盛,都是白面饽饽,还有红烧肉。食堂里的士兵们像一群猪崽子,只听见呱唧呱唧的吃饭声。铁蛋端着碗,吃得那叫一个香,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吃红烧肉。这些年拼了命的赶脚,为了家里的那个胖娘们以及一大群的娃儿们能吃饱穿暖,铁蛋叔拼死拼活地干,早把自己给淡忘了。铁蛋闻着那诱人的香气,早已经是迫不及待了,管他呢,先吃饱再说。铁蛋一口一块红烧肉,囫囵吞咽着,那一刻,他全然忘记了想家的事。爷爷拍拍铁蛋的肩膀:二叔,慢点吃。说着,把自己碗里的肉块扒拉扒拉,尽数倒给了他。大家伙吃饱了饭,都洗刷了餐具,叠好了毛巾,正在忙活的时候,只听得外面一声哨响,孙尚香喊了一声:集合,训练。大家又都排好了队列,然后逐步跑到西墙根,从墙上摘下步枪,一个接着一个地跑了出去,瞬间屋里就没了人,只留下爷爷三个人,裹在满屋子飞扬的尘土里面,大眼瞪小眼,山柱捂起了嘴巴,被呛得直咳嗽。想是刚才鲁和尚勾他的脖子,那股子劲儿还没下去,喉咙还是微微的疼痛着,有些难受。
孙尚香本来出去了,一掀门帘又把脑袋探了进来,冲着爷爷三个人说:今天下午你们先不要去训练了,都在屋里跟着鲁班副学习叠被子。说完,门帘一放,脑袋又缩了出去。紧接着,门外传来他高亢的喊声:大家都有,集合,向右看齐,稍息,立正,向右转,齐步跑……,喊声一落,门外传来齐刷刷地脚步声,咵咵咵得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