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北风呼啸,天地一色,陈南尘和凤行歌牵马走在山间,两人一身长袍,头戴雪帽,饶是如此,眉毛上依然沾满雪花,陈南尘满脸青须也已被染成白色。
凤行歌叹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早知在刚才那个镇上落脚了。”
陈南尘道:“这么大的风雪都管不住你的嘴?”
凤行歌一笑:“大哥你那红线铃练得如何?要不咱们比比轻功?”
陈南尘只顾顶风向前走,笑道:“不了,一会还得回来牵马,太麻烦!”
凤行歌“嗐”了一声,道:“做人不找点麻烦有什么意思?”
山间隐约传来一阵小孩哭声,陈南尘看向前方山坡,问道:“景川,你听到小孩哭声了吗?”
凤行歌正四处打量,说道:“听见了,只没见到人。”
两人正自疑惑,忽然又传来一声大喝,伴有马蹄之声。陈南尘道:“在那里!”他忙上马向东北方奔去,绕过一个山坡,却见一个垂髫小儿抱着一只小羊跌坐在地,他身后一书生跨白马,挺长枪,正力斗一只壮硕的野猪。枪头红缨闪动,风雪中分外明显。凤行歌也骑马赶来,见此情景,双足一点,落到小孩身旁将他抱起,闪到一边。
陈南尘望向那白马书生,见他四十来岁,身形伟岸,凛然自有威严,手刺长枪运用自如。昔日南尘走江湖卖艺,也是耍了一手好枪,此时见他进锐退速,腕随臂,臂随身,浑然一劲,神化无穷,不禁大声喝彩。那野猪一口獠牙,虽身上中了几枪,鲜血直流到雪地里,却仍剽悍异常,但见它嗷嗷直叫,发狂一般冲向白马,那书生尚且镇定自若,谁知白马受惊,长吼一声,前蹄翻起,将那书生摔下马去。陈南尘见势不妙,飞身上前,挥掌在那野猪脑袋上狠狠一拍,随即滚落到书生旁边。那野猪闷哼一身,倒地动弹不得,口中气喘不已,过不多久,竟然气绝。那白马书生见他一掌之间竟将这野猪打死,不禁痴呆了,惊的半响没说出话。
陈南尘将那书生扶起,问道:“先生没事吧?”
那书生道:“无妨,多谢壮士相救!敢问高姓大名?”
南尘道:“在下陈南尘。”
那书生凝神看向他,笑道:“好好好!原来你就是陈南尘!”
南尘略有些吃惊,笑道:“莫非先生认识在下?”
书生道:“川蜀之地,谁不知道访寒翁陈大侠的威名?在下虞允文,曾任彭州通叛。虽非江湖中人,多少也听过陈大侠昔日在潼川的壮举。”
陈南尘忙道:“原来是虞大人,幸会幸会!大人适才一席话,实在是抬举陈某了。”
虞允文看向那野猪,笑道:“陈大侠果然好身手!”
凤行歌笑道:“今晚的伙食有了!”
虞允文问道:“这位是?”
行歌拱手道:“在下凤行歌,见过虞大人!”
虞允文笑道:“原来是凤公子,适才见你翻身下马,身形洒脱美妙,看来也是身怀异技!佩服佩服!”
凤行歌道:“哪里,虚有些江湖中人自保的手段而已……大人本是彭州通叛,不知因何来到此处?”
虞允文道:“凤公子有所不知,昔日秦桧当权,我等空有一番抱负无处施展。今逢秦桧病逝,在下受中书舍人赵逵赵大人推荐,赶赴临安任职。适才来到此处,见这孽畜追赶小儿,便自不量力上来打斗。”
陈南尘忙道:“虞大人过谦了,适才见你枪法精妙,令人叫绝!”
虞允文哈哈一笑,望向那垂髫小儿,问道:“孩子,你家在何处?”
那孩子紧紧抱着小绵羊,指了指前边,却并不说话,似乎受惊不小。陈南尘道:“想必前面有些人家。”
虞允文道:“天色将晚,咱们不如结伴前行,顺道送这小儿回家。”
陈南尘点头道:“好!”
凤行歌看着那野猪,问道:“大哥,你饿不?”
陈南尘笑了笑,将那野猪拎起,行歌笑道:“着!知我者访寒翁也。”
几人约行了一炷香时间,见前方果然有几处低矮的茅屋,破旧柴门前一个老头拄着拐杖正自张望,神色颇为焦急。
及至近前,那小儿叫道:“爷爷!爷爷!”
行歌将他从马背上抱下,问道:“这就是你家?”
那小儿点点头,奔跑过去,拉着那老人道:“爷爷,刚才有一只好大的野猪追我,被这几个叔叔杀了。”
他边说边比划,那老人了解究竟,忙向几人唱个大喏,道:“多蒙几位壮士相救!老汉在此谢过了!”
陈南尘忙道:“老人家不必客气!”
那老人见他拖着野猪,走起路来竟丝毫不费力,不由赞道:“壮士真是神力!”
陈南尘笑道:“老人家,可否借炊火一用?”
那老头忙道:“几位请进!天色将晚,还请在此留宿,避过风雪,明日再走!好叫老汉稍报几位恩公救命之情。”
虞允文笑道:“如此多谢老人家了!”那老儿忙将几人请进茅屋,添火加炭,烧酒备菜,十分殷勤。
凤行歌笑道:“这老人家倒是十分热情!”
虞允文道:“是啊,此处民风淳朴,也是乱世之中的一方乐土!”
陈南尘心中一动,问道:“乱世?”
虞允文叹道:“失地不复,大宋半壁江山都在金人铁骑之下,何尝不是乱世?况且秦桧已死,宋金盟约不稳,金朝蠢蠢欲动,密造战船。我朝各地兵变、起义不断,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大宋危矣!”
陈南尘见他喟然长叹,一片赤诚溢于言表,心中顿时对他生出几分敬意。因道:“大人忧国忧民,赤胆忠心令南尘敬服,在下先干为敬!”说着端起酒碗一口饮下。
虞允文道:“好!”端起碗来一口喝下,顿了顿道:“陈大侠,凤公子,我见二位并非俗人,不知要去何方?”
凤行歌笑了笑道:“我们本是闲人,一路游山玩水,想去吉州转转。”
虞允文哈哈一笑,说道:“我观凤公子秉性,怡然有古人之风。你又叫凤行歌,倒让我想起一首诗来。”
凤行歌道:“哦?洗耳恭听。”
虞允文道:“李太白有诗云:‘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岂不活脱脱便是阁下么?”
凤行歌笑道:“大人抬举了,边鄙微人,岂敢比于李太白?不过是年轻贪玩而已。”
虞允文叹道:“只是正逢多事之秋,一旦战火燃起,尔等纵然是江湖侠客,只怕也难以独善其身啊!”
陈南尘道:“大人说的是!如若金兵来犯,我等身为大宋子民,万万不肯袖手旁观。定当为我大宋疆土竭尽绵薄之力!”
虞允文见他豪气干云,一身正气,不禁喜道:“好!早就听说陈大侠侠肝义胆,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他端起碗来笑道:“虞某在这荒山野岭之间幸会二位,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当浮一大白!”陈凤二人亦端起碗来与他同饮。
虞允文道:“二位身怀绝技,若是有心入官场,虞某倒是乐意引荐……”
尚未说完,凤行歌便笑道:“多谢大人美意,只是我性子直率,只好游山玩水,不惯宦海风波。”
陈南尘也忙道:“此事万万不可!在下身份特殊,想必大人也曾有所耳闻。即便没有野心,试问当今圣上和郡王殿下,谁能安心用我?没的连累大人!”
虞允文道:“可惜可惜!我倒忘了此事!所谓天高皇帝远,私心论起来,当今赵室人丁凋落,似陈大侠这般气魄者,已经寥寥无几,可叹可恨呐!”
陈南尘道:“其实在下倒是觉得,郡王殿下若能登基,将成一代明君!”
虞允文点头道:“皇上有意敕封郡王为皇子,他若登基,说不定将来另有一番新气象……只是,陈大侠身负旷世神功,又兼一片侠骨丹心,不能拜将封侯倒是可惜了。”
陈南尘目光湛湛,昂然道:“在下从不觉得可惜,所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我这个人从来没什么雄心壮志,为人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便做持竿叟又如何?别人说我失意,其实我自在悠闲,自以为得意!世人笑我风雨飘零,我却笑世人看不穿。”
凤行歌插口笑道:“便做钓鱼人,也在风波里。”
陈南尘笑道:“依你说,竟无容身之处了。”
凤行歌叹道:“想不到大哥竟已悟了!”
陈南尘想起那组《访寒录》组图,叹道:“想我年轻时,也是个好玩之人。昔日混迹于勾栏瓦舍,凭铁枪锣鼓,一辆破车,也曾走过许多地方。看到达官显贵、名门望族,也曾暗自羡慕。一路走来,也曾结交意气相投的朋友,也曾爱过痴情善良的姑娘。及至后来,历经人生大变,也曾经历彻骨之寒,心灰意冷,也曾静心七年,读了很多受益终生的书籍。虽然在这风雪夜的茅舍之中,依旧孑然一身,可是心境已非往日可比。我明白一个道理,人生无处不严寒,若能淡然处之,便不受严寒之苦,可得访寒之乐。这样的领悟,非亲生经历不得体会。”
一席话说完,虞允文鼓掌叹道:“妙哉妙哉!好个访寒翁!想不到竟有如此憬悟,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虞允文空活四十多年,惭愧惭愧!”
陈南尘忙道:“所谓人各有志,在下这一番浅薄见识,大人见笑了!”
三人把酒畅谈,聊至深夜方胡乱歇下。次日一早,南尘景川送别虞允文,虞允文叹道:“世事多变,今日一别离,明朝隔山岳,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陈南尘道:“日后若有金军来犯,陈南尘愿追随大人,誓死效力!”
虞允文道:“好!虞允文先行谢过了!”说着跨上白马,挥鞭离去。
南尘景川别了虞允文,继续向吉州方向走。又行了数日,来到吉州城内。两人找了家酒肆坐下,南尘见景川默默不语,似有心事,因笑问道:“景川,你今日是怎么了?自打进城就心神不宁的。”
凤行歌一笑,举起酒杯叹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陈南尘笑了笑道:“你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凤行歌不答,反而说道:“眼见这腊月初八将至,也不知风姐姐来了没有。”
陈南尘不言,凤行歌问道:“大哥,你到底怎么想的?”
南尘道:“什么怎么想?”
行歌道:“倘若七年前发生的事,真是崔榣木所为,你当如何?”
南尘道:“景川,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查崔榣木七年前究竟做了什么。”
凤行歌皱眉道:“为什么?”
南尘道:“我只是……只是想远远地看看青女,只要她好,我就安心了。”
凤行歌问道:“如果崔榣木正是阴沉小人伪君子,你如何安心?”
陈南尘看向他,说道:“景川,你太激动了,这不像你。”
凤行歌喝了一口酒,道:“我只是……为你,为风姐姐不平。”
陈南尘道:“时间可以平息很多恩怨,如果青女过得很好,我又凭什么去搅局。揭开旧事也于事无补,不过是让所有人再痛苦一回而已。”
凤行歌道:“罢罢罢!此事先不提了。后日便是腊月初八,怎么这城中客栈竟没有几个江湖人?”
陈南尘道:“轩辕恪的聚贤山庄很大,早到的客人一定住在山庄之中。”
凤行歌点头道:“说的是!只可惜咱们没有请柬。”
他笑了笑,又道:“我想到了,晚上咱们去会会他,明天光明正大进庄。”
陈南尘问道:“谁?”
凤行歌笑道:“自然是轩辕庄主了。”
陈南尘道:“这……我倒没什么,只怕庄主不愿见我。”
凤行歌道:“大哥多虑了,轩辕恪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并不小气。”他顿了顿又道:“况且,他若能给咱们安排个方便的住处,见风姐姐也能容易几分,省去许多麻烦。”
陈南尘想了想道:“你说的是!那我们晚上就去会会这个老朋友。”
凤行歌笑了笑,盯着他看了半晌,陈南尘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奇道:“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凤行歌笑道:“不是有花,是有胡子!不过这样也好,省了乔装打扮的麻烦,你就这么样出去,故人也很难认出你来。”他叹了一口气,开始胡诌:“想当年,大哥你也曾是个少年英侠,连青木客栈老板娘那样美貌风流,阅人无数,都为你痴迷多年……”
尚未说完,陈南尘伸腿踢了他一下,道:“燕先生那样一个清高隐士,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轻浮弟子来?一天不胡说你就心痒痒是不是?”
凤行歌笑道:“我说的可都是实情!……你虽省了麻烦,我却得乔装一番。”
陈南尘道:“你怎么了?怕谁认出来?”
凤行歌道:“你不知道,先前我在培江渡口遇到了宋炎和宋夫人,跟他们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若被宋夫人认出来,只怕她会追着我打。”
陈南尘问道:“谁是宋夫人。”
凤行歌道:“就是毕公的女儿毕月词,嗐,那个泼辣丫头,想想都害怕。”
陈南尘摇头道:“人家毕竟还是你姐姐,打小看着你长大,怎么如此说她?”
凤行歌叫道:“什么叫看着我长大?大哥,你也把我看得忒小了点吧,她就大我三岁!”
陈南尘笑了笑,问道:“你身上何时挂了个镂雕青盒玉佩?里面装的什么?”
凤行歌忙捂住道:“这可不能告诉你!”
陈南尘一笑,也不理论,自去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