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七回到水榭,天已大亮,他几番思量,心想:“白石宫外有二鬼守着,从正门进去终是不妥,不如等到晚上走那条密道。”当下打定注意,回房歇息去了。
晚间吃饭时,八妹笑嘻嘻地道:“七哥,我求你一事。”
萧七一笑,说道:“小丫头,你又要打什么鬼主意?”
八妹把个小嘴一撇,嗔道:“我一天天也见不到你人影,想打主意也没机会呢!”
萧七笑道:“脾气倒见长,竟不是求我事来着,原是来兴师问罪的。”
八妹道:“你直说吧,应是不应?”
萧七道:“你倒说说看是什么事?难不成看上哪个俊小子急着出阁,我倒也稀里糊涂的应了?”
八妹红了脸:“呸呸呸,七哥你也忒不正经,哪有嫂子没进门,小姑子先出阁的理儿?”
萧七奇道:“咦?不但脾气见长,口齿也伶俐起来,你倒编排起我了!”
八妹瞅了他一眼,说道:“可不是跟你学的,我瞧那白石宫的寒姐姐倒好,将来我七嫂若不是这等品貌的我可不依。”
萧七苦笑一声,说道:“红颜薄命,你只看到她的好,却不知人家受的苦呢!”
萧八妹正色道:“好了,跟你说正事,我瞧表姐在梅花坞太闷的慌了,她前几天说起管园的花,十分想念,你也知道表姐回不了管府,我想着以你的名义派人去管园请个好花匠来,我和表姐把梅花坞也打理打理。”
萧七道:“花匠到处都有,何必非要去管园请?”
八妹道:“你也糊涂了,随便请来的花匠哪知道管园的布局?表姐又不是真的想那花了,不过是思家情切。”
萧七看着她,说道:“我且问你,那管园的花匠是不是一个叫江护的门生?”
萧八妹眨了眨眼道:“你管他是谁呢!”
萧七点头道:“好好好,扯了半天,又拉上表姐,还真没冤枉你。”
八妹晃着他的胳膊,红脸道:“你依不依?”
萧七叹道:“小姑奶奶,我叫你缠的没着了,哪敢不依?你明日叫冬生去请吧,跟管园就说是我的意思。”
萧八妹喜上眉梢,说道:“七哥你最好了!”
萧七道:“表姐近来可还好?”
八妹道:“左右都那样,好歹有我陪着她,你放心吧。”
萧七道:“我晚上要出去办一件事,你老实在梅花坞上待着,可别乱跑,最近这雁荡山也不太平。”
八妹点头笑道:“是!听你的!”
萧七轻敲了她脑袋一下,说道:“不过是请了个俊花匠,你可别乐了,嘴巴都咧到耳朵边了!”
晚上,萧七带上玉葫芦,拿纸写下陈南尘说所的口诀,又拿了些火折子,往雁荡山里去了。天气清凉,倏忽刮起一阵大风,天上响起阵阵雷鸣,萧七心道:“这可不好!下雨山路难行,须得快些走到密道入口!”
他施展起轻功,找到山洞时,已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萧七进了洞口,拍了拍衣上的雨水,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空,不禁苦笑:“惊蛰时分,难怪有春雷响动,不知这雨要下到几时,一会回来可不好走,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在这当口,当真倒霉!”
他拔开火折子,转身往洞内走。约过了一刻钟,忽觉四周嗡嗡作响,他拿起火折子晃了晃,不禁吃了一惊,却见空中密密麻麻的都是飞虫,像是蚊子却又比寻常蚊虫大了一倍。萧七皱起眉头,挥手搧了搧面前飞虫,只觉手背一麻,一个飞虫已叮在手上,萧七弹去那飞虫,又觉颈部和额头都有麻痒感,暗道不妙,当下也不管它,轻功快步前行。
曲曲折折好容易走到尽头,到了寒筠室内的暗门边,萧七贴在那石门上听了听,并无说话声,他轻轻敲了敲石门,等了半晌却无回应,萧七心道:“莫非寒姑娘不在房中,这么晚了她会去哪?”转念又想:“我在这敲门她未必能听到,难道有什么机关么?”他伸手在石门上细细摸索,突然在石门上方摸到一根细细的金线,他心中一喜,叫道:“有门!”当下将那细线向下一拉,过了一会只听石门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轰”的一声,石门向上抬起,一片亮光透进洞来,萧七久在暗中,忽见了这亮光,颇觉晃眼。
只隐约见一个女子站在眼前,惊声问道:“萧七!怎么是你?”萧七这才看清寒筠,只见她满头青丝只用一条玉带轻轻挽着,一身轻薄衣衫,素颜如玉。萧七一怔,便想起《诗经》中的一句诗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忙侧身不去看她,说道:“寒宫主,我是来……”
不及说完,寒筠问道:“你一个人来的?有没有人跟着你?”语气颇为急切。
萧七转身望了望身后,奇道:“没有啊。”
寒筠叫道:“糟了!快进来。”
萧七道:“不用,我说几句话就走。”寒筠却一把将他拉进房来,速速落下了暗门。
萧七奇道:“寒宫主,你怎么了?”
寒筠并不答话,快步绕过屏风,将他带到内室一道纱帘后,说道:“萧公子,你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声,一会我师父会从密道来,若是给她发现你,我就惨了。”正说着,只听床角挂着的金铃铛发出一声脆响。寒筠轻声道:“我师父来了,千万别出声!”萧七只好点了点头。
寒筠走到外室,打开暗门。只听她道:“师父,你来了。”
一人走进屋来,落下石门,说道:“不曾想下了雨,所以来晚了。”竟是个中年女子的声音。
萧七心道:“好险!若不是下雨险叫她师父撞见了!”又听寒筠道:“师父,你先坐下,待我吩咐素衣沏茶。”
那女子道:“不用了,我来看看你,一会就走。你近来身子可还好?寒毒有没有加重?”
寒筠道:“我都好。”
那女子叹道:“你虽不说,我也知你所受的苦不轻。寒毒侵体,当初风老二给我这经书时都已详述了。”
寒筠道:“这条路是徒儿自己选的,我无怨无悔。”
那女子道:“苦了你了,那边我都安排差不多了,日子还早,我来嘱咐你,现在尤其要提防那两只鬼,千万别显露了武功。”
寒筠道:“徒儿牢记下了。”
又问道:“师父可知风老前辈发生了什么事?”
那女子道:“我不清楚,自从灵山岛变故以来,风老二便没了踪迹,只派人给我送过几封信,不过是交代这里的事。”
萧七听到这,忽觉手背和颈部麻痒难耐,暗觉不妙:“不好,那些飞虫有毒!”又听寒筠道:“师父放心,徒儿定会小心。”
那女子道:“好了,你好好的罢,过两天那边会派几个姑子教你礼数,都是练家子,你提前防备着些,让玉玲管教底下人别乱说话,我有机会再来看你。”
寒筠道:“好,我知道了,师父你拿好伞和蜡烛。”
那女子道:“是了,须拿蜡烛,那些毒蚊讨厌的狠……咦?怎么不见那盏琉璃小把灯?”
寒筠道:“前几日摔坏了。”那女子道:“噢,我记得你很喜欢的,也不过是身外之物。”
寒筠道:“是。”又听几下转动机关的声音,石门打开,那女子走了出去。寒筠待她走远,方落下石门。
萧七从内室中走出来,说道:“寒宫主……”寒筠转身看向他,淡淡地说道:“你实在不该来。”态度冷若冰霜。
那萧七原也是个有脾气的,在室内摒息凝神躲了半天,本就窝火,又兼伤口麻痒难耐,听她如此说,当下从怀中拿出玉葫芦和趋寒的口诀,放于桌上,说道:“叨扰了,告辞!”
寒筠见他如此,双目含嗔,说道:“原来七爷的脾气这么大,你不请自来,险叫我师父发现,我还没说什么,七爷倒先恼了?”
萧七见她似怒非怒,软语责怪,顿时心软,说道:“都是我的不是……”
寒筠一笑,问道:“你怎么不是了?”
萧七一时语塞,寒筠拉起他的手臂,说道:“你看看你,额上红了好大一块,过来我帮你敷点药,给这毒蚊咬伤不敷药是会留疤的。”
萧七一怔,寒筠道:“快过来,你真想留个记号在脸上啊?”萧七只好随她转过屏风。
寒筠道:“你知道我的难处,这里没有窗户,外面才看不到。你先坐着,我给你拿药。”她转过身去柜边找药,边找边问道:“你给我送的是什么?”
萧七道:“是趋寒的药,寒毒发作时服食,还有陈大哥的一套内功心诀。”
寒筠:“你都知道了?”萧七点了点头,方意识到她背着身子看不见自己点头,忙道:“是。”
寒筠停了下来,半晌方道:“你如此待我,我无以为报。”
萧七道:“我只愿你能好好活着。”
寒筠从柜中找出一个小盒,转过身来,只见她眼眶微红,却又温柔一笑,说道:“多谢你。”她打开小盒,盒子里是白色的药膏,散着一股樟脑清味,寒筠用那白玉般的手指挑出一点药来,轻轻敷在萧七额上,萧七闻得她身上一股细细的幽香,不觉心中一荡。
寒筠道:“啊哟,颈上也有!还有哪里被咬了?”
萧七并不说话,寒筠道:“萧七爷,你在想什么呢?”
萧七一笑,说道:“我在想,若早知你有药,就该让那些毒蚊多咬我几下。”
寒筠脸一红,放下药盒,说道:“你自己敷罢。”
萧七忙道:“好姑娘,还是你帮我敷的好,我自己看不到。”
寒筠轻轻一笑,道:“那你老实点,不许动。”说着又挑出药来抹在萧七脖项的伤口上。
萧七问道:“这些毒虫这般厉害,我上次走时怎么没遇见?”
寒筠道:“上次我给你的灯笼里燃的蜡烛可以驱虫。”
萧七问道:“那盏琉璃灯是你珍爱之物?”
寒筠不言,她吹气如兰。两人离的甚近,寒筠敷完药看向萧七,四目相对,一时沉寂。
寒筠柔声道:“萧郎……”
萧七听她如此柔声叫唤,哪还忍得住,将她拥入在自己怀中,温言问道:“为什么送我灯笼?”。
寒筠并不挣脱,看着他道:“待我想想……”
萧七见她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笑意,便听她道:“看你在梁上呆了半日怪可怜的。”
萧七没有说话,寒筠的眼睛里闪出了泪光。
两人就这般默默地相对而坐。过了半晌,萧七道:“你放心。”寒筠淡淡一笑,轻轻将头倚在他胸前。室外雷鸣阵阵,风雨戚戚,室内却是一片奇旎风光。
萧七道:“过些日子你要去哪?”
寒筠却不回答,问道:“你可知道我师父是谁?”
萧七摇了摇头,寒筠道:“她姓梁,是韩将军的夫人,也曾被封为安国夫人。虽说是个虚名,联络朝中官员多少方便些。”
萧七奇道:“是她?梁红玉?她还活着?”
寒筠道:“世人多以为师父死在楚州了,其实不是,师父是在那里看清了形势,她要做一件大事,筹划这么些年,这件事就要成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被朝中一位奸臣害的家破人亡,是师父救了我,她将我带到这白石宫。”
萧七道:“那位奸臣是谁?”
寒筠道:“那人作恶多端,还害死了岳将军,逼得韩将军隐退,师父说一定要报仇的。”
萧七问道:“怎么报?”
寒筠颤声道:“萧郎,不要问。”
萧七沉默一会,说道:“好,我不问。”
寒筠道:“风老前辈有什么野心我不管,我只知遵师命报仇。没有人逼迫我,通向宫外的门一直在我房中,这些都是我自己选的。可是……”
萧七道:“可是什么?”
寒筠凄然一笑:“可是老天爷偏偏让我遇见你,遇见你,不悲不喜的日子就结束了。以前我从未觉得白石宫这么冷清,大概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温暖;我从未觉得自己这么孤独,因为我没有离开过这里;我从没有这么不安过,因为我还没遇见你……”
萧七抱紧她,说道:“我再不会让你这么孤苦。”
寒筠没有说话,眼泪滑过她的面颊,滴滴打落到萧七的衣服上,两人相互依偎,虽备极绻缱,却无越礼之举,不消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