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用过午膳,倩梅借口帮秀云做事离开。牧融霜知道她这一去就要到晚膳才回,翻出早已准备好的包裹,清点好物品,身上揣上几两碎银,准备开溜。
走之前最后翻出一幅卷轴。打开是一幅画,画中一个持双短枪的英气女子正痴痴地望着一个威风凛凛的青年将军。
画技并不算好,却能从那细腻的笔法中见得画师在其中融入的感情。
牧融霜抚着画中女子的容颜,女子额上的梅花钿红得刺目。
这是她亲娘。本是江湖女子,却对战场将军一见倾心。从此跟随左右,甘当剑侍。为他披荆斩棘,也为他生儿育女。在听闻战事紧急之时,能狠心扔下病弱女儿,赶赴沙场相救,最终化作一抔骨灰归葬。
牧融霜对她的了解不深,不能理解这是怎样炽热的感情,让她甘愿如飞蛾扑火般扑向那个男人。却对那个男人的狠心无情看得分明。或许他确有魅力,壮年便做到大将军,他的剑侍,他的将士这么多人愿意听他号令,为他而死。
却绝不包括她牧融霜。
这幅画看来是带不走了。牧融霜麻利地点了支烛,将画拿到阁楼外草丛边。看着火苗一点点舐掉色彩,也舐掉她最后一点眷恋。
她挎上包裹,攀着院墙青砖灵巧地翻了出去。将军府前街热闹非凡,后院后面却是一条少人行走的小巷。
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她走着七弯八拐少人的路线,直穿到了老远才走上大街。上了街,她悠游地走着,不时还看看摊上的东西。身形小巧的她并未引起多少注意。认出她的人都因她的身份,不敢声张。
一路平顺地走到了延霞城东城门口,她吹了声口哨。很快,一个十四五岁小伙从一旁窜出,手里还牵着一匹矮小壮实的枣红马。
牧融霜上前牵过缰绳,对小伙道谢:“谢谢,阿山。”拿出一点碎银给他。
“一点小事,怎么能拿你的钱。”阿山连连摆手,“不过,你真要走?”
牧融霜拍拍马头,“不走难道还留在这吗?”
“可……你真能走得掉吗?”
“呵,走不掉再说吧!”
牧融霜翻上马背,对阿山一拱手:“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自己多保重!”
说完便打马向城门奔去。
城门守卫拦住,认出是将军府二小姐,面面相觑。此时圣旨未下,他们还不知陪嫁之事,只知将军府少爷小姐平素便自由得很,随处都可去得。只是这小姐没有丫鬟陪伴孤身一人出城,还带着包裹,尚是未见。
牧融霜在马上威严道:“我要去寒暮寺烧香祈福住几天,你们要拦我?”
守卫连道不敢,放开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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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将军府里。
倩梅心急如焚。小姐以前出溜去玩,不回来用晚膳也是有的,却没有这么晚还不回府过。偏又赶上这个敏感的时候。她突然想到牧融霜言之凿凿的那句“我不会去”,心想该不会……
坏了,赶紧禀报夫人。
正厢房卧房,奉圣郡主本已睡下,又被叫起。
“所以她这是……跑了?”
一旁嬷嬷尴尬道:“恐怕是的。”小心看着郡主神情,怕她生气。
郡主却突然粲然一笑,“真是个机灵丫头。可惜了以前没发现,不然带在身边逗闷也是不错的。”
嬷嬷愕然。
郡主收了笑,“听好了,吩咐下去——二小姐去寒暮寺烧香小住,这几日不回府。”
说完倒头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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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圣旨和镇西大将军一同到府。
“什么?跑了?”牧伯豪怒目圆瞪,盯着奉圣郡主。
奉圣郡主不为所动,端起勾花瓷盅,悠悠地喝口茶,轻笑道:“她说要去寒暮寺烧香小住。不过现在看起来确实是跑了。”
牧伯豪怒气冲冠,猛拍红楠木桌,“这个忤逆女!她说要去,你就让她去了?”
郡主继续喝茶:“你知道的,这种事我从不管。毕竟他们是你的子女,不是我的。”
“你!”牧伯豪对她怒目而视,却也毫无办法。
半晌,他招来手下,“传我的令,去给我把她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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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塨县。
牧融霜换了一套埋土里做旧的男式粗布短装,又梳了个小男孩的髻子。这套早就做好的衣服大了些,不过这点不合身却恰好显出一个穷小子的寒酸样。加之她多经日晒的皮肤略黑,身板挺直,动作自然大气,穿行在街上,便是个十足的小子模样。
她从延霞城出来,先是飞马到了东边不远的山楠县。后跟随一帮走商商人继续往东走,走过了麟、襄二县。后又跟着一个戏班子来到了这泠塨县。她这个穷小子身份伪装得极好,同行人都以为他是变卖家产买了马去投亲的。
因她嘴甜会说话,人也机警,是以一路走来都有惊无险。
继续往东再走三个县,便出了镇西大将军的管辖范围了。至于到时她那个所谓父亲会不会费劲全国通缉她,那就到时再说吧。
这泠塨县,地如其名,有座山名曰塨山坐落,有条河名曰泠水穿过。山清水秀,地好,交通方便,是个大县。
本来是个富庶地方,不过这年头,燕国饥荒遍地,这里也不安宁。且听说这个县的知县窦大人十分荒唐,热衷于“下村”,到附近管辖的村子里去考察民情。这考察,自然不是干什么好事,而是编排名目大肆搜刮去了。
牧融霜在街上穿行,打算再寻个能结伴去往下个县的商队之类。路过县衙,见一大群百姓正跪在县衙门口,请愿之声此起彼伏。
“请窦老爷行行好,剿了塨山上那些匪人吧!”
“俺家当家的,十天前上山打猎,就再也没回来了。请窦老爷行行好,去山上搜一搜吧。俺家还有四个娃儿要吃饭呐!”
“这些匪人来俺们村两回了,俺们村总共才五十多口人家,被他们打死了十多个,掳去了十多个,所有鸡鸭,还有口粮都被抢走了。请窦老爷给俺们做主呀!”
一个看上去有些文化的老先生长嘶:“请窦大人开恩看看,这些匪人刚来不到三个月,我们塨山下的百姓已经是民不聊生。长此以往,恐怕会民怨沸腾啊,窦大人!”
请愿人群外围着一圈如她一样看热闹的人们,许多人对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牧融霜在围观人群中看到了带她过来的戏班班主,对方也发现了她,两人点头致意,没多做交流。
牧融霜还欲逗留多看。从县衙中走出来一行人,领头是个一脸痤斑的大胖子。见他出来,人群嚷得更大声了,许多人改口道“窦大少爷行行好。”
只见那个窦大少不耐烦地一脚踹翻了扯住他衣角的老妪,“嚎嚎嚎,烦不烦!除了会嚎你们还会干什么?一群吃白饭的!我爹出去视察了,你们想剿匪就自己去啊!那些匪人那么厉害,我有什么办法。”
挥挥手,示意身后两人将一张文书贴上告示栏。
牧融霜远远看到文书上画着她的头像,怵然一惊。她明明打听好,牧大将军前几天去北边洳城赴宴,半月才回。没想到这么快就发了海捕文书!
她连忙低头转身向人群外钻。
又听窦大少烦不胜烦对人群吼道:“不准嚎了,都给我回去!再嚎就把你们都抓起来!”
人群一片哀凄。老先生又长嘶:“圣人不贤,国之将亡啊!”
窦大少怒斥:“胡说什么呢!来人,把这个老不死的给我抓起来!先打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牧融霜钻出人群,扭头一看,却见那个戏班班主不知什么时候跑上前,正对窦大少说着什么,手还遥指着她这个方向。窦大少满眼精光,挥手放了老先生,招手便带着衙役们冲了过来。人们匆匆躲避,人群瞬时散开。
牧融霜连忙飞奔。
窦大少带着衙役在后面紧追不舍。
牧融霜便故意往小街小巷中钻。仗着自己灵活敏捷会翻墙,硬生生地甩开了追兵。
但这只是暂时的安全,县城只有这么大,衙役们很快就会搜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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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寻了个僻静地方,将上衣脱下反过来穿,灰麻布衫便瞬间变成了一件淡红印花棉布衫。发髻摘了打散,随手在两边扎了两个小辫。脸上掐了掐,掐出两块红晕。再摸出一个之前买的用来充饥的油饼,边啃边往客栈走。
这模样,活脱脱一个普通人家七八岁的可爱小姑娘。
顺利接近客栈。却不想,戏班班主早已带着两个衙役等在那里。
牧融霜躲闪不及,被戏班班主认出,再次被追捕。
看来回客栈取行李和马是不可能了,还好重要的东西基本都带在身上。她边想着,边飞速向城门奔去。
一路来几乎都是大路,没能甩开追兵。跑到城门已是气喘吁吁。
跳上城门口一辆待客的马车。赶车的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叔,见她跳上来,愕然道:“小姑娘你……”
牧融霜摸出匕首抵上他的脖子。“别废话,快走。”
大叔更加愕然了,“这……”
她便夺了马鞭,奋力一推,将他推下马车。“不赶车就下去!”扔下张银票,一甩马鞭往城门冲去。
城门守卫见马车来势凶猛,不敢阻拦。牧融霜顺利冲出城。
那边窦大少也听到了消息赶到城门。见此情形,当即甩了守卫一个巴掌,“没用的东西!快牵马来!”
过一会几匹马牵来,窦大少带着几个衙役上马就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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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了一刻钟,仍是不见人影。衙役们都有些嘀咕,窦大少却信心十足。
官府的马匹自是良马,不是普通马车的马可比,何况马车速度自然比马要慢。这样追下去,肯定能追到。
窦大少正得意洋洋。却见前方牧融霜驾着马车迎面驶来!速度甚至比她逃跑时的速度更快!
窦大少和几个衙役呆若木鸡。勒了马,不知该怎么办。
官道不宽,不过刚好容两辆马车并行的距离,这样下去定会撞上。牧融霜的马车越来越近,马车后尘土飞扬。
眼见就要撞上,窦大少本是不信对面会真跟他们硬碰硬,见此架势,却是不得不信了。几人急忙向右躲避。
却见牧融霜根本不走另一边,反而驾车向他们冲来!眼见双方距离不过七尺!
窦大少等人已经魂飞天外!
却见牧融霜飞身上马,将马头往右一勒,马的方向自然往右一摆,车厢也跟着转过小半。她再掏出匕首,啪啪割断套马的纤绳。车厢便如出膛的炮弹一般向窦大少几人撞来。
几人登时被撞翻,横七竖八歪了一地。摔得凄惨不说,还有人被倒下的马匹压住,哀叫连连。
牧融霜却驾着马顺利从右边飞驰了过去。等窦大少等人爬起身看时,只能远远看到一溜尘土和一个风情万种的马屁股。
不等窦大少等人咒骂,还有更凄惨的事等在后面。
只听得人仰马嘶,几人回头,登时双眼发直,四肢打摆,站也站不住了。
一队彪形大汉骑马抗刀立在面前看着他们,当头之人马头下还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定睛看,正是窦大少的老爹——窦知县之人头!
领头大汉朝身侧一扬头:“你们几个,去追那小丫头。当心些,那丫头厉害着。其他人,喏。”又朝地上几人一努嘴。
大汉们便一拥而上。随后只听几声惨呼,便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