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梅自从进了行政科,不用再坐班和无穷无尽的病人打交道,不用为了开单开药的指标烦恼,上班时间清闲了不少。早晨忙乎过去,她坐下来和林蔓聊电话的功夫,李佳明走了进来。
雅梅匆匆挂了电话,起身问道:“李主任今天不是有台手术吗?怎么有空来这里?”
“我就是随便转转。”李佳明有些垂头丧气,他叹了口气说道:“你觉得咱们医生是干嘛的?”
雅梅见办公室里没别人,李佳明人又透着颓丧,她既有些同情,又怕他闹出什么事来,就说道:“这么大的命题我可答不上来,你是不是累了?身体不好可不要强撑着,手术让人代一下?”
“你觉着一个人的良心重要,还是职业地位重要?”李佳明像是完全听不出雅梅的言外之意,越说越沉重。
他不等雅梅想好说什么,又自说自话接下去问道:“你看不起坏人多点,还是一无所有的穷人多点?”
雅梅见李佳明像是患了失心疯,不由的有些害怕起来。没想到李佳明倒是笑起来,说道:“我这念叨的都是什么呀,我得去准备手术了。”
看着李佳明走远,雅梅还是一头雾水。
李佳明脑海里两股声音交战个不停,天使的权杖和撒旦的铁叉谁也不让谁。他有心把苦恼吐出来,却找不到能说话的人。他去行政科稍稍倾泻点苦水,尽管雅梅也没说什么话,可是哪怕只听到她说的一个字,李佳明就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爱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他明知道是婉拒,却依然能从中汲取力量,让爱来的更彻底。他渐渐拿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做一个让她失望的人。
他换上手术服通过无菌间,走进院里最大的这个手术室。
这是个二层楼高的房间,除了手术台周围放仪器的场地,边上是半圈七字形的高台,中间用落地的玻璃墙隔开。高台上,安院长带着群实习生,已经坐在那里了。
这是台高难度的手术,除了麻醉师和司职擦汗、巡游的护士,院里还给李佳明配备了四名医生作副手。他进来的时候,麻醉清理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可以开刀了。”麻醉师测试过郑瀛川的反应,示意盖上术布,方形的开腹区域直露在无影灯下。
李佳明定了定神,走近去拿起手术刀,轻轻划落下去。跟随着刀尖,一条血线缓缓延伸出去。助手用止血钳夹住翻开的皮肉,他用上点力气,割开了腹膜。
溢出的血水模糊了显微镜下的视线,李佳明的手指灵巧而稳定的伸入腹腔。
胰腺藏的很深,CT图像在他大脑里一闪而过,他已经准确的找到了病变的部位。用细钳小心的翻开内脏,一片散乱攀附着的肿瘤现出原形。
“肿瘤直径大约9厘米,第三站淋巴结转移,附近内脏和腹膜上都有附着,两侧静脉有广泛浸润。”李佳明对着嘴边的麦克风说道:“情况比影像显示的严重的多,需要全部切除胰十二指肠和整个胰脏。另外,附近组织浸润辨识度较差,需要全部剥离。”
安志洁站起来,凑近玻璃窗望下去,看不太清楚。实习生们则盯着屏幕上近距离摄像的画面,屏息凝神生怕漏过每一个细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李佳明整个身体仿佛石化了一样,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全神贯注的盯着显微镜,只有十个手指不停翻飞。旁边的医生和护士却有些受不了了,平时手术的时候,大家说说笑话讲个荤段子,时间也就打发过去了。今天院长一直在这里,大家不能多动,更讲不了话,只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似的,越站越累。
也该着护士倒霉,她只顾着偷偷挪动发酸的脚底,听到助手说擦汗,扬着手就上去了,忘记手里拿的是把柳叶刀。
只见李佳明的额头顿时蹦出血花,他手一缩,重重的割在肝动脉上,把它挥成了两段。
“止血!”李佳明大叫道,也不知道他要止的是额头上的血,还是郑瀛川的血。整个手术室顿时乱成一团,安志洁在台上一拳打在玻璃上,发出“嘭””的一声,惊的一群实习生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李佳明侧过头,让助手胡乱的处理额头上的伤,手里一刻也没停,争分夺秒的和死神赛跑,想把郑瀛川救回来。今天,他本来已经下定决心,拼着名声扫地,也不能愧对了良心。可是老天偏偏要眷顾黑暗的一方,嘲弄着从他手里收割走生命。
止血钳止不住冲动四溢的鲜血,整个肝脏像是条离了水的鱼,上下扑腾着根本缝合不上。心电图的波形越来越平,终于变成了一道直线,再也不起波澜。
闯祸的护士缩在一边,惊恐的看着这具刚刚失去了灵魂的尸体,不知道如何是好。高台上的实习生也暂时忘记了院长的高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李佳明扔下手术刀,低着头怔怔发呆。安志洁从最初的痛惜中平静下来,他下了高台,走到李佳明身边说道:“你一直做的很好,这是个意外,虽然是我们医院的责任事故,跟你没关系。”
“不,这是我的责任。”李佳明说道:“我没有控制好双手,抢救的时候处置的也不得当,这起事故,应该由我来承担。”
“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安志洁回身对着高台上的实习生大声说道:“今天,你们目睹了一次意外,看到了生命在我们医者手里逝去。这提醒我们,拿着手术刀的手,每时每刻都是重如千斤。这是给你们上了宝贵的一课,也会是你们生命里最珍贵的财富。你们谨记,生命只有一次,没有从来的机会,敬畏生命,你们才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
这些话李佳明不是没有听到过,从大学里开始,一遍遍的重复在耳边。可是现在,安志洁的声音却重重的敲打在他心头,他几乎忍不住要向院长坦白,他做过的所有事。
可是最终,他没有说一句话。他退缩了,即使生命再宝贵,也是别人的,而自己的生活,再痛再揪心,也不得不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