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队在嵩山脚下做短暂停留便再次出发。三七伤愈后便骑马入队，虽然额头偶尔还有些许疼痛，但比刚从坟中爬出来那些时日要好过多了。
离开少林寺后，众人的心情都有点沉重。第二天，马队里就有人不辞而别。十几天后，当原本浩浩荡荡的马队赶到华山神拳门时，人数只剩下启程时的一半不到。
轩辕无恨驻马神拳门前，脸上神色复杂。
神拳门很安静，朱红色的大门紧紧关闭，门里门外听不到半点声响。枯黄的叶子毫无道理的堆叠墙角，冷硬的秋风扫落了老槐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到连鸟儿都不屑啼叫，安静到根本不像是一个名震武林的江湖帮派……
轩辕无恨差点从马上跌下来，他拍着额头，痛恨道：“太迟了，我们太迟了”
谷雕龙策马上前，摇头道：“怎么可能？”
轩辕无恨跳下马，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来到神拳门前。还没等他伸手推门，神拳门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竟自动打开。恍惚中，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最不想看到的结局……
死了，死光了，全死光了。
神拳门为了抵御魔教的围杀特意调集派中全部精锐回防，却根本没想到会在老家里被人连锅端起。掌门人铜臂铁拳金不换身穿铁甲、全身浴血地倒在神拳门大堂前。其余派中弟子百余人皆尸横就地，再无半个活人。
至此，天下四大游侠两个寿终正寝、两个死于非命，全部成为历史。他们生前武功盖世、叱咤风云，举手投足间自有千呼万应，然而临终之际却都死的凄惨无比。
轩辕伯昭临死前也没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一面。谷川则是五十岁上下突害暴疾、英年早逝。而金不换、无为道长则悲壮地死于魔教围剿，这两位名震江湖的传奇高手，生前没有败给过任何对手，最后却枉死在一群无名小卒的围攻之下。
轩辕无恨一脸沉痛，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充满了血与火的未来，那些过往的江湖和武林都被埋葬在虚无缥缈的火海与血海之见。充耳所闻，处处都是刺耳的刀剑声、惨叫声、血肉分离声、骨头碎裂声。
武林将不再存在，江湖也将不再存在。当魔教荡平武林、一统江湖的时候，过往的一切辉煌都只是虚幻的泡影。或者，从来就不存在过江湖。武林，也从未存在。存在的，只是那些自命不凡的大侠们一厢情愿的臆想。
三七是最后一个走进神拳门的，但他却是对整个过程看得最清楚的人。他能准确说出刺客潜入的方向和方式，并通过死者身上的伤痕和倒地方式推断出每个人的死法。之前新峨眉观中那些一直无法索解的谜团，都被三七一一解释得分毫不差。以至于当场有人怀疑三七是不是屠灭神拳门的刽子手之一。但这些天以来，轩辕无恨一直同三七并肩同行，知道三七没有分身的可能。据理力争之下，一场看似无关紧要的风波也渐渐平息下来。
在三七的解释和试演中，众人渐渐对阿萨辛派刺杀术有了基本的了解。
其实阿萨辛徒很多致命的招数在中原武者看来都非常普通，有些动作甚至可以用愚蠢来形容。但就是这些普通甚至有些愚蠢的招数却打得中原诸多门派屁滚尿流，甚至毫无还手之力。归其原因，还是阿萨辛徒的出手太快，而出手方式也太过“儿戏”。这里所谓的儿戏指得是把性命当成儿戏。
那些老江湖见过快的，也见过玩命的。但又快又玩命，甚至不惜同归于尽的招数却从来没见过。所以每每出手之际就被这些阿萨辛徒打的措手不及甚至无力招架。他们的路数并非一力降十会，也不是后发制人、以柔克刚。本质上更接近于一拼降十力，先发制人，同归于尽。
阿萨辛派刺杀术的所有变化都很简单，但却有效、直接、迅捷，迅捷到匪夷所思的境界。为了练习这些快到匪夷所思的招数，这些少年从小就接受每天五个时辰以上，十年如一日的残酷训练。你可以说他们其实就会这几招，但就这几招，加上对荣登天国的无限向往，却能将这些不知武功为何物的少年变成真正意义上的索命恶鬼。从而在瞬间杀死一个个武功高强、阅历丰富的老江湖。
这是什么武功？这根本不是武功，而是来自西域阿萨辛派的独门刺杀术。山中老人正是凭借此术扬名西域，并建立起一个庞大而恐怖的刺客国度。
这是一个刺杀的时代。
……
十月十五日，由神拳门主导的华山武林大会正式在华山举办。但彼时神拳门已然覆灭，而掌门人金不换也以身殉派。
一路追随轩辕无恨北上的骑队在少室山下就走了一多半，剩下的人在亲眼见到神拳门的下场之后，又走了一半，还敢留在神拳门处理后事的只剩下二十几人。
当天清晨，轩辕无恨命人在神拳门前清出一片空地，并在各处安排人手接待。然而从日出开始直到日落，他们都没等到哪怕半个人来赴约。仅仅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对魔教的恐惧已经扎植人心。那些公然宣布与魔教为敌的名门大派覆灭的太快，快到人们还来不及喝彩就灭亡了。之后，无论长江南北，大宋东西，再没有一个门派敢与魔教公然做对。
从清晨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谷雕龙在会场入口站了整整一天。但直到傍晚，他才见到一名真正意义上的来客。
那是一名衣衫褴褛、全身脏兮兮的小乞丐。他身上瘦的没有半点肉，脸上布满了尘泥，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小乞丐自称是丐帮弟子，奉丐帮帮主王有敌之命为轩辕无恨送来一封书信。
轩辕无恨接过信，顺手用袖子擦了擦信封上的泥污。信封上写着“轩辕无恨亲启”的字样，轩辕无恨认出这是王有敌的笔迹。他拿出一锭银子赏给那小乞丐，小乞丐接过银子后，欢天喜地地去了。
轩辕无恨略一思索，便即拆开信封。谷雕龙凑上前想看看信里的内容，然而令他大感意外的是：那信封里并没有信。别说信了，连半张纸片都没有。
谷雕龙一阵愕然，说不出半句话；黄柔一言不发，只站在一旁静静观看；三七一脸茫然，这一切对他而言都太过复杂了。
轩辕无恨呵呵一笑，将那信封随手扔了。谷雕龙捡起信封，仔细看了半晌，茫然发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来了而已。”轩辕无恨并没有觉得意外。
从清晨到傍晚，没有半个武林人士前来赴会，唯一到场的一名“丐帮弟子”也是匆匆来又匆匆去。夕阳西下时，轩辕无恨手下仅有的二十几名追随者也全部失踪了，轩辕无恨并不想知道他们是如何失踪的，也不想知道。
当天色全黑下来时，神拳门前的空地上只剩下四个人：轩辕无恨、谷雕龙、黄柔、三七。
空地四周点燃的几十盏灯笼将整片广场映照得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四人就并排坐在场中心的高台上，八条腿荡在空中，毫无目的的迎风摇摆。
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黄柔忽然嫣然一笑，说道：“看来，武林大会已结束了。”
“山中老人说的没错：中原武林，全是狗屁……”轩辕无恨叹了口气。
谷雕龙与三七茫然对视，一言不发。
这时，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经历了一整天的寂静之后，整个华山都有些安静过分。这马蹄声恰巧打破了山间的宁静，使每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震。
“听声音只有两个人。”黄柔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马蹄声越来越近，谷雕龙问道：“不会是魔教的人吧？”
黄柔摇了摇头：“不可能，两个人就想来杀我们？会不会有些自不量力？”
正说着，一黑一白两匹马已经疾驰而进，在空旷的会场当中停了下来。轩辕无恨四人早就跳下高台，各自拿出兵刃，做好迎敌准备。在看清马上乘客时便放松了警惕，轩辕无恨拍了拍三七因紧张紧绷的肩头，说：“自己人。”三七这才放下匕首。
那骑黑马的男子身穿缁衣、腰跨长剑，身形颇为强悍威武，脸上却有一种文士般的傲然风采。此人正是日前开封城北在天下人面前击败东京禁军指挥使谷雕麒的柳万里。
骑白马的女子身穿紫衣，其身姿婀娜，眼波流转。在四周灯笼的映照下，白雪一般的面色灿然生辉。不用说，此人定然是柳万里不惜为之铤而走险的红颜知己——周月盈。
柳万里见到会场空无一人，早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他爽朗地一笑，大声道：“轩辕公子，你的武林大会好生冷清。”
轩辕无恨点头，自嘲道：“是的，当世大侠对在下太过抬爱，都相信在下能凭一人之力挑了魔教的千军万马。”
“谁说只有你一人？”柳万里飞身下马，拍了拍胸膛道：“前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柳万里，特来助你一臂之力。”
“不错！”轩辕无恨四下望了望：“可是……你的八十万人马在哪？”
“我也不知道，可能都拉屎去了。”柳万里说着，已走到轩辕无恨面前。两人互拍肩膀，哈哈大笑，都不以之前的玩笑为意。
周月盈轻盈下马，微微一笑，对轩辕无恨敛衽道：“轩辕公子，久仰了。”
轩辕无恨点了点头：“你好。”
黄柔上前与周月盈耳语一句，周月盈听了脸上一红，忙伸手拍了黄柔几下，黄柔故作吃疼地躲到柳万里身后，周月盈便不追来。
柳万里之前跟黄柔有过一次接触，不禁有些尴尬。
黄柔却没有任何扭捏神态，玩笑过后，黄柔走到柳万里面前正色问道：“听说柳大侠在东京一战中战胜了谷雕麒，夺得新的武林排名座次，现在江湖中人已经把你列为当世武林十大高手之一。”
“十大高手？那我排第几名？”柳万里显然对座次问题感兴趣了。
“第七名。”黄柔说。
“哦？那前六名都是谁？”
“第六名是峨眉派无为道长，第五名是铜拳铁臂金不换，第四名金刀大侠谷川，第三名是少林掌门同光大师，第二名是剑圣轩辕伯昭……”
柳万里听得清楚，这几大当世高手中除同光大师之外，其余四人都已作古，饶有兴致地问道：“那天下第一高手却又是谁？”
“自然是明尊教的先知——山中老人。”黄柔一字一顿地道。
此言一出，众人都沉默了。虽然他们都猜到了这个名头，却没人当真说出来。黄柔直言不讳的给出答案，让几人心头都蒙上一头阴影。
他们即将要面对的，就是这个天下第一高手。他们见识过魔教的手段，对这个山中老人却历来只闻其名，不见其影。想到这人能在短短二十年间声名鹊起，单单用手下走卒便平定中原诸多名门大派，其本人更不知道要厉害到什么程度。
这时，谷雕龙走到柳万里面前，神色复杂地问道：“柳兄……我大哥怎么样了？”
柳万里犹豫了下，还是低声说道：“他……性命无碍。”柳万里生怕谷雕龙也会为了霸王刀法的名誉上前挑战自己，便说：“我只是侥幸，若论真实武功，我连你二哥都打不赢的。”
“侥幸也是实力……”谷雕龙摇了摇头，走到一旁。
无论如何，谷雕凤输了，谷雕麒也输了，都输在同一个人手下。霸王刀法再也不是天下无敌了。
然而，谷家还有一个儿子没输过，那就是谷雕龙。柳万里看到谷雕龙了淡漠桀骜的眼神，隐隐觉得，自己同霸王刀法的战役还没有结束。未来某一天，他或者不得不与谷雕龙刀兵相见。
柳万里只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轩辕无恨看出两人各怀心事，忙上前转移话题：“现在当务之急还是离开这里，赶回江州要紧，北方并非久留之地，若是遇到山中老人的杀手，我们很难脱身……”
话音未落，三七忽然插嘴：“我们不去江州。”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所以众人并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轩辕无恨猜到了他要说的话，却还是明知故问：“你说什么？”
三七道：“我知道大光明殿在哪，我可以带你们去。”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心中隐约冒出一个疑问：“去干嘛？送死吗？”许久，黄柔才走到三七身边，柔声道：“三七，你是想去找卫芳吗？”
“是的……我想跟她成亲……”三七毫不避讳地说。
“可是我们只有四个人。”轩辕无恨提出疑问。
谷雕龙环首四望，只见到四男二女，自然理解轩辕无恨所说的四人是四个男人。
柳万里漫不经心地一笑，忽然道：“如果魔教肯投降，那一切事情都好办的多了。”
众人哈哈大笑，都觉这一提议未免太过荒谬。但除此之外竟别无他法，便只好潦草自嘲。
笑声未毕，只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唿哨，随后林间传来一阵嘈杂窸窣的声音。轩辕无恨脸色一变，整个人都严肃了起来，他抓起长枪横在所有人身前，大喝道：“抄家伙！”
其余五人各自拔出刀剑，以背靠背的阵势在高台前固守半圆。一名戴着青色面具的黑衣蒙面客从林间蹦了出来，在距离六人五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紧跟着，又有近百名青衫客陆续跳出，在黑衣客左右围成一个大圆，呈包围之势将六人围困台前。与此同时，又有约莫上千名白衣教徒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在青衫客围成的圈子外各抢方位，组成一个水泄不通的铁桶阵。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一众白衣教徒背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所有人有意识地散开两旁，让一名白马乘客穿行而过，紧跟着又复归原位。
那白马上的乘客穿一件白色长袍，虽然须发皆白，但看上去却并不算很老。他腰间挎着一把波斯弯刀，头上怪异地绑着一圈白布，皱纹并不明显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的神色。
三七和黄柔都认识这名白马乘客，他就是让全天下都闻风丧胆的山中老人。他一手培养的阿萨辛徒杀不仅杀穿了中原武林，也杀破了天下武者的胆。以至于本应是天下武者联合起来围剿魔教的日子，却只剩下六名男女在此守候。
柳万里在看到白马乘客的时候心头一震，只觉自己平生以来可能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强大的对手。虽然他还不知道这白马乘客的真实身份，但心中却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山中老人，你终于来了。”柳万里毫不客气地道。
白马越过人群，在距六人不到二十步的地方勒马站定。听到柳万里的话，马上乘客却并不搭话。他冷漠的眼神一一扫过在场众人，却在三七身上停了下来，“三七，想不到你还没死，看来天罡雷轰掌也不过如此。”
三七竭力地控制全身颤抖。他从小接受明尊教义的洗礼，一见到山中老人就有胆怯下跪的冲动。现在，他正在努力克制这种冲动。
山中老人的视线并没有在三七身上多作停留。他转而望向黄柔，却用一种温柔的调子说：“柔儿，你果然完成了我的指令，将轩辕无恨引上绝路。”
黄柔低下头去，脸色尴尬，竟咬唇不言。
轩辕无恨起初一脸震惊，但眨眼间就明白了一切，旋即回复平静。
黄柔忽然抬头，迈着大步走向山中老人：“先知，我按照你的计划，先将他们引向少林，再将他们引回神拳门。我本以为残留的中原余孽今天都会聚集在这里，却没想到轩辕公子众叛亲离，到现在就剩下这么几个人……”
“哈哈！”山中老人笑道：“我早说过，中原武林，全是狗屁。指望这帮只会窝里斗的散沙做成什么大事那才是痴人说梦。”山中老人抬头望向轩辕无恨一行人，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小子，你们几个已经无路可走了。现在，除了我，再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你们……”
“老头，你想怎么样？”柳万里不屑地道，语气中充满了玩世不恭的态度。
“不怎么样。你们的性命现在掌握在老夫手中，是生是死只是老夫动一动手指头的事……”山中老人显然没有废话的耐心。
谷雕龙冷冷地道：“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哈哈哈哈！”山中老人大笑道：“有胆色，不愧是谷三刀的后人！不过老夫今天并不想杀人。”
轩辕无恨这才搭话：“你想要什么，你说。”他的语气很是冷淡，脸上殊无悲喜之色。
黄柔早已站到山中老人身侧，听到轩辕无恨的语气，脸色微微一动，却并不说话。
山中老人趾高气昂地道：“轩辕无恨、谷雕龙、柳万里、三七，还有这个……周月盈。只要你们肯向老夫下跪投降，从此皈依我教，唯老夫之命侍从，过去的事情不仅可以既往不咎，老夫还会重用你们，让你们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日后荡平武林，一统中原之日，每个人都是老夫的开朝功臣！”
“我要是说不呢？”轩辕无恨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
“你要是说不的话……”山中老人呵呵一笑，“那也没什么，只是神拳门前又多了五具尸体而已。”山中老人一挥手，身后已有数百名白衣教徒拉紧弓弦，蓄势待发。
看起来，只要山中老人再一挥手，五人就要在箭雨之下体验万箭穿心的感觉。
轩辕无恨依然面无表情，他摇了摇头，却一言不发。
山中老人饶有兴致的打量五人，得意洋洋地道：“怎么样？几位大侠。你们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跪在我面前，承认明尊是你们唯一的神，然后，唯明尊之命是从。明尊会宽恕你们之前所犯下的罪孽。”
“原来如此。”轩辕无恨回头看了看，忽然扔下了手中长枪。
山中老人满以为轩辕无恨会倒身下拜，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却不料丢下兵刃的轩辕无恨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先知，您看：我是剑圣轩辕伯昭的后人。这一点，从我出生之时便已经确定，无法更改。我爹生前没有向任何人下跪过，所以我，也一样。”
听到轩辕无恨的独白，心有所系的黄柔全身颤抖，手心渗满了冷汗。她似乎想对轩辕无恨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柳万里缓缓插剑回鞘，微笑道：“老头，你说的对，我们的性命确实都捏在你手里。你要拿便拿好了，不必如此婆婆妈妈。”说着，柳万里拉起了周月盈的手，缓缓踱到一旁，竟也对眼前的死局无动于衷。
谷雕龙摇了摇头，对山中老人淡淡地说：“我要说的话，都被他们说完了。”
山中老人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将眼神似有意若无意的转移到并未表态的三七身上，用一种慈祥恳切的语气说：“三七，你本来就是我最好的手下，我那天当你死了，才将你同其他人一起埋下……你如果肯回归本教，我不仅会让你重返天国，还会任命你为护教法王。从此平布青云，呼风唤雨。”
三七全身颤抖，他青色的衣背、衣襟、衣袖全被冷汗湿透，就连额头上也不住流下汗水。
卫芳的影子又在眼前出现，他甚至看到自己与卫芳重逢的场面。
他有些犹豫、有些彷徨、有些迷茫……
他不是没想过接受山中老头的提议，但话到嘴边，又强行压了下去。
卫芳的影子渐渐淡去，但卫芳说过的话却在三七耳畔反复回响：“山中老人是个大骗子，永远不要相信他。”
卫芳跟三七说过很多话，但唯独这句话让他永远无法忘记。
卫芳没有骗他，山中老人确实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三七还能相信这个骗了自己十几年的人吗？
不能，无论如何都不能。只是三七对先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感。所以，当对方的提议直逼眼前，他仍然不知如何以对。
山中老人看出了三七眼中的挣扎，却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死亡与重生。他知道他无法让所有人下跪，但他至少可以让三七下跪。毕竟在三七曾经的世界里，先知就是无可撼动的神。所以，山中老人满怀信心地问道：“三七，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是再执迷不悟……”
“不用说了。”三七忽然不再颤抖，他昂起胸膛，“先知……我从今以后……我只是我自己。”他的声音略带生涩，却没有半点犹豫。话没说完，他已从腰间抽出一把暗红色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
山中老人一阵惊讶，看到三七眼中燃着的炽烈火焰，他立刻明白：他已经失去了对这个少年的控制。
三七右脚在前、左脚在后，锐利的目光从脚下一直扫向山中老人。
山中老人心头一震。他曾经见过三七的八步赶蝉掷匕术，知道三七是在算计距离，察观地形。虽然此刻有数百发弓矢瞄准三七，但他却并不确定那些弓矢是否足以阻拦他。他已站在八步赶蝉的范围内，只要三七敢于出手，他就有被匕首刺中的危险。
山中老人不敢小看这个黑手天王最得意门生的实力。他相信就算三七杀不死他，也至少能以匕首伤到他。而像三七这样的阿萨辛徒，匕首上总是喂有见血封喉的剧毒。那种剧毒是山中老人亲自调配，根本无药可解。
山中老人陷入踌躇，他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况。由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刺客到头来竟将矛头对准了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下，三七距离山中老人只有二十步远，而山中老人距离自己的爪牙却有足足三十步的距离。
看起来，只要三七敢于动手，山中老人十有八九会死在三七的毒匕之下。
眼前情形尴尬而又微妙，山中老人进退不得，忽然后悔自己阵前出马的举动。但他一生多历大事，比眼前凶险十倍情况也不是没见过。虽然明知局面被动，表情却是不动声色，他依然用居高临下的态势质问三七：“三七，你当真不肯回头？”
三七只是摇头，并不回答。他额头上的冷汗像树叶上的露珠簌簌流下，青色的短衫被汗水锢在身上，露出一身瘦骨嶙峋的单薄骨架。
他已死过一次，不在乎再死一次。
他早就知道，上一个被他杀死的人是名列四大游侠之一的无为道长。论及真实武功，算得上中原十大高手。
但无论无为道长有多厉害，终究是个凡人。而这一次，三七面对的却不是人，而是“神”。
那个一直都活在神话中的山中老人，那个明尊亲自选中的先知，他真的能被三七这样一个凡人杀死吗？
三七不知道，所以他迟疑，所以他犹豫。
山中老人显然看穿了三七的念头，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颜色，又在眨眼间恢复原状，冷笑道：“三七，你要违背你当初在明尊面前立下的誓言吗？”
誓言？什么誓言？
三七忽然想起来九十九个少年一同在明尊教脚下发过的誓：“我为明尊之使徒，唯明尊之命是从。光明指引我方向，不在黑暗中前行。我之性命明尊所有，生为明尊效命，死后方能回归天国。我若违背明尊法旨，必遭千刀万剐而死。”
这些话，所有少年都在山中老人的指引下一句一句地念过了。但三七却并没有附和半句。他虽然也学着别人样子张口发誓，却连一个字都没真正说出来。
山中老人真的是神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山中老人看出三七的矛盾心理，他觉得自己的药方下对了，对三七和蔼微笑，用一种略带魔性的声音说：“三七，只要你回头，杀死你身后那几个人。你背叛过明尊的事情就可以既往不咎。”
三七连头都没回，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的双手不再颤抖，眼神也渐渐坚定下来。他望着山中老人，却一言不发，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山中老人直到此刻才发现，他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控制这个少年了，然而这其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却无从得知。
他有些愤怒，出离莫名的愤怒，就如同自己最喜欢的玩物被人抢走的那种愤怒。他明知道三七随时可能发动八步赶蝉的步伐，却半点也没有迟疑。一言不发，转身回马。
黄柔已从山中老人的行动上看出来，他即将要下格杀令。
“先知……你答应过我，会留轩辕无恨一条命的。”黄柔不甘心的追问道。
山中老人冷笑一声：“我是说过留他一命，但前提是在他必须臣服于我。现在，他和他的手下全都不识抬举。若不在此刻杀一儆百，我以后还怎么统领明尊教千万教众！”
远处的轩辕无恨冷笑一声：“原来在你眼里，不是你的手下，就是你的敌人。我却要告诉你，你所谓的我的手下，并非我手下，他们都是我轩辕无恨的朋友。”
“好！那我今天就送你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去见阎王！”
“哦？明尊教的教义里竟也有阎王？”轩辕无恨反问道。
山中老人自知失言，他并不答话，只是冷笑一声，策马缓行。他故意没有回头去看三七的行动，却将全身上下的肌肉却都绷得紧紧的，时刻提防三七的突然袭击。他知道，自己策马走得越远，三七的八步赶蝉对他的威胁就越小。当他走出二十步以外的时候，三七的掷匕术将对他没有任何效用。
然而此时的三七虽然面如铁石，但心中的迟疑和畏惧已经让他失去了杀意。他根本没有勇气去刺杀这个人，哪怕面对的是他的背影。在三七眼里，这个背影就是神的化身，无法被任何招数杀死。
黄柔知道，当山中老人走出人群时，屠杀就会立刻开始。她焦急飞奔上前，用血肉之躯拦在山中老人马下，“先知！你不能杀他们！你亲口答应过我，怎可以说话不算话？”
“黄柔！你给我让开！”山中老人皱起眉头，厉声喝道。
“不！”黄柔张开纤长的双臂，任凭黄色的衣袖在晚风中轻轻飘荡，她望着马上的山中老人，大声说道：“先知，我视你为父，从小到大对你唯命是从。我为了你做了这么多事，杀了这么多人，什么都没问你要过。轩辕无恨是我唯一问你要的人，你也答应过我要将他赏赐给我。你是明尊的意志，天国的使者，你不可以你的教徒失信！”
“老夫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老夫的意志便是明尊的意志！……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让开不让？”山中老人脸色通红，显然愤怒已极。
“不让！”黄柔张开双臂，明黄色的纱衣掩映着她柔弱的娇躯，宛若夜色中的一朵黄色小花。
“你若是再不让开，老夫连你一起杀！”山中老人的眼神瞪得像两个灯笼一样，但倔强相迎的黄柔并没有露出半点退缩的意思。
山中老人摇了摇头，将弯刀插回腰间，扭头吩咐一名青面人：“全杀光，一个不留！”他微侧马头，似要从黄柔身边踏出人群。与此同时，没配备弓箭的千余名教徒已各自拔出兵刃。
“仓朗朗朗朗……”
见山中老人不肯放生，黄柔便不再求情，却在暗中抽出七把飞刀。在山中老人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七道金色的闪光忽然破空而出，毫无道理地飞向山中老人背后。与此同时，袖中暗藏的黄色绸带也已倾袖而出，金蛇狂舞一般卷向山中老人的背影。
神经一直紧绷着的山中老人似乎早料到黄柔会有此一举，他双腿夹紧马腹，白马后腿一撅，硬生生踹到黄柔小腹之上。
黄柔惨呼一声，立刻向后飞了出去。
山中老人手上丝毫不停，手中弯刀迎风狂舞，黄色的彩绸断裂成千万朵花瓣四散飘零。七把飞刀有四把打空，两把被弯刀打落，还有一把却在弯刀的反弹下激射而回。硬生生的飞向黄柔的咽喉！
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的黄柔根本没时间反应。
噗！
刀剑无眼，日月无心。
飞刀准确无误地扎进黄柔咽喉。
轩辕无恨大呼一声，连忙冲上前去。
一个黄色的身影向后飞出一丈有余，终于跌落在地。
轩辕无恨忙将黄柔扶在怀中。此刻，她已经说不出话了，轻轻颤抖的唇间不断溢出鲜血，看向轩辕无恨的眼神中没有半点痴怨和悔恨。那一刻，她是如此温柔、如此美丽，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点点露珠，宛若晨光下悄然绽放的花蕾。
轩辕无恨本想说点什么，但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那把金色飞刀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扎在她喉间，却成了阻隔他与她的天堑鸿沟。
她伸出手，努力想要用自己的手去抚摸他的脸，但她却做不到……
轩辕无恨接住她的手，将她冰冷的小手放在自己苍白却火热的脸颊上……
她对他微微一笑……
玫瑰凋零，泪光破碎，暮光如血，天荒地废。
山中老人并没想到他随随便便的一击当真就要了黄柔的命。当他看到黄柔直挺挺僵死在轩辕无恨怀中时，本应无情无欲的瞳孔里竟也闪过一丝莫名的悲痛，只是这悲痛之色很快就被其他情绪覆盖。
当山中老人明白黄柔再也活不过来的时候，他终于调转马头，竟连杀人的命令都忘了再次下达。
“山中老人，我向你挑战！”轩辕无恨说。他说话的声音很平淡，却有着教人着魔的魄力。他将黄柔的双眼轻轻合上，任由她骄傲的身体静静平躺大地。
山中老人再次调转马头，“你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听到了这辈子最大的笑话。
“你听到了的。”轩辕无恨并不想过多解释，他相信山中老人听到了自己的话。
“你凭什么挑战我？”山中老人果然没有拐弯抹角。
“就凭我是轩辕山庄掌门人。”轩辕无恨站起身，用不紧不慢的语调说道。
山中老人表情凝固瞬间，忽然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轩辕无恨，你真把老夫当成三岁小孩了？我手下有千军万马，你手下有什么？现在你们所有人的性命都捏在老夫手里，你有什么筹码向我挑战？我又有什么必要接受你的挑战？让我的手下一拥而上将你们乱刀分尸岂不更好？”
“原来你是一个胆小鬼。”轩辕无恨道。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山中老人不怒反笑：“你还想说什么？”
“没了。”轩辕无恨道。
“动手吧！”
就在山中老人纵马退去之时，一众明尊教徒已将围攻的圈子越缩越小。与此同时，那数百名手持弓箭的黑衣教徒有秩序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将准心瞄准面前六人。
谷雕龙面无表情，这种阵势他在几个月前也曾见过，那时他就没想过能活下来，这次更没想。
三七心中还有渴望，却不知那渴望到底存在于什么地方。生无涯，死无尽，一切关于天国的美梦都是虚幻的泡影。那么，此刻眼前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吗？
当野兽亮出獠牙的时候，嗜血的本性就会暴露无余，谁又能阻止野兽杀戮的盛宴？
人群涌动之下，数不尽的明尊教徒步步为营，缓缓将围攻的圈子缩小。他们之前在这几人手下失败过几次，这次倾巢而出，绝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远处，山中老人高抬右手。当他落下右手的时候，屠杀就会正式开始。
这是山中老人最后的几个敌人，杀死他们，中原武林将再也没有人敢与明尊教为敌。
他要不要挥手？当然要。
他有着兼并中原的计划，有着一统天下的目标，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阻挠他。
这几个少年或者是难得的对手，但绝对不是他的朋友。
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挥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