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在深夜,白袍老者手下的黑衣少年各自拿出匕首,将死者身上的衣物剥了个干干净净。十一名为明尊殉葬的少年被整齐的摆放在临时挖出来的土坑中。
白袍老者腿上的血早就止住了。当手下人将陈满尸体的土坑填平之后,他才走上坟头,领着剩下的黑衣少年在没有没有坟包、没有墓碑的坟墓前吟唱悼文:
“焚我身躯,照亮世人。
心往天国,舍身入门。
过去未来,心见不闻。
天地万物,尽归土尘。”
在太阳还没露白的时候,白袍老者就带着剩下的七十三名少年离开峨眉山。在剿灭南方武林诸派的行动中,他一共损失了二十六名少年,其中峨眉一役就折损了十一人。
那十一个不知名少年的尸体就这样被埋在深深的泥土中,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证明他们曾经确曾存在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名被埋在泥土中的少年在窒息中悄然惊醒。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哪,但他的意识却在逐渐清醒。
气闷、无比的气闷,简直无法呼吸。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鼻子里、嘴里、耳朵里都被泥土灌满了,能嗅到、能尝到的只有草根和泥巴的土腥味,能摸到的也只有泥土。
他下意识地扭动双臂,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这才明白自己全身上下已全被泥土掩埋。胸口间的气息越来越窒闷,憋的他全身燥热难忍。他想大声呐喊,却根本喊不出来。喉咙间只能发出低沉的震颤,嘴里的泥沙味道更咸了。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活埋了,只是还没空想是被谁活埋以及为什么被活埋。求生的本能以及对死亡的恐惧迫使他不断挣扎,但就算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从这些状似松软的泥土中挣脱出来。
他本是山中老人精心训练出来的阿萨辛徒,他本应不怕死的,可当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候,他为何感觉如此恐惧?
恍惚中,他脑海中闪过了她的影子。
她是天国的仙女,几乎每一天都在他梦中出现。她是那么的美丽,以至于他愿意为她舍弃天国中其他所有仙女。此刻,她仿佛就在他面前微笑。笑得那么真诚、那么美丽,让他根本无法抗拒。
他要死了吗?死了以后真的可以回归天国吗?是不是死了就能再见到她?
他还是愿意相信山中老人的话:死亡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天国不在梦中而在未来。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候,也就是距离天国最近的时候……
在呼吸越来越急促的时候,他忽然停止了挣扎,因为他发现: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如果山中老人说得是真的,他为什么会如此痛苦?
他头疼欲裂,全身酸软乏力,整个肺里似乎都被泥土塞满了,再也呼吸不到任何空气。
也许,他应该心安理得的死去。
在一种近乎绝望的寂静中,他仍在不知疲倦的追寻脑海中她的影子。他和她曾那么快活的在一起,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他们手牵手躺在草地上,静静地仰望星河。她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过眼角,一直流淌在五颜六色、漫无止境的罂粟丛中。
泪水在蔓延、思念在蔓延、一切在蔓延。为何他觉得自己距离天国越来越远?
如果山中老人没有骗他,那他便只能在死了之后才能来到天国。可事实是:他在之前便已去过了天国。
那个天国是真实存在吗?还是,像她所说的:山中老人一直都在欺骗他?
恍惚中,他又听到了她的声音:“三七,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三七,我要你记住我的样子,记住我的名字,记住我的一切……我叫卫芳,我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来自虚幻的天国,也不是你想象中的仙女,我是一个真正的人,女人……我本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人,自己的一切。却被人抓到这里变成**……山中老人是个大骗子,永远不要相信他……三七,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如果你觉得你会被人杀死,就不要去做山中老人让你做的任何事,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知道吗?……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回来见我……你懂了吗?”
此刻,他甚至意识不到三七就是自己的名字,但他还是能清楚地听到她的话:“三七,你要相信,只有活着的人能见到天国,而死的人,就永远的死了。”
可山中老人却不是这么说的,他应该相信谁?
他现在谁也不信。
因为他现在只觉得憋闷欲死,嘴里的泥土越来越多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忽然能动弹了。虽然动弹的幅度非常小,但他依然能通过抖动手指以松动泥土,一点一点、一点点的。
他并不急于破土而出。
他埋过别人。他知道自己身上埋着的泥土并不厚重,否则他也不可能活过来。渐渐的,他的小臂已经可以轻微活动。虽然只是小小的转动,但很快就能牵着上臂一起动。而随着身上的泥土越来越稀薄,他的双臂忽然像竹竿一样直立而起,硬从泥土里伸了出去!
泥土塌陷之时,一阵刺眼的亮光毫不留情地打到眼前,那是无数道不知从何而来的金色晨光。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晨光晃得睁不开眼,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极尽惶恐的惊叫声:“鬼啊!鬼……”
他猛得从坟坑里爬了起来,却只觉得一阵头昏脑涨,天旋地转。双腿还没站稳之际,竟又摔了一个跟头。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竟一件衣服都没穿,山风袭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却丝毫没觉得冷。
他置身山间,耳畔响起天风呼啸之音。低头看时,峨眉诸峰绵延起伏,山峰之间自有灵岩叠翠、云海翻腾。抬头看时,从金顶照下来的晨光将整座大山浸在一片金色而祥和的霞光中,宛若给峨眉群山披上一件灿烂的金色外衣。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
面对着清晨下被金衣笼罩的峨眉群山,他一时竟忘却了自身的存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金顶上的金色祥光,几滴滚烫的泪水不知不觉间从眼眶中缓缓渗出、流下,在他沾满泥土的脸上冲出两道浅浅的深沟。
他张开双臂、高声呐喊:“啊!————……”
就在这不间断的呐喊声里,他脑海中闪过了种种互有关联的画面:一望无际、五颜六色的罂粟花园;金碧辉煌、高耸入云的异域宫殿;一个个美如仙子的少女穿梭其中;一名白衣白发的老者静坐在黑暗里,两只闪亮的眸子释放出冷酷而深远的电芒……
“……啊!————……”他就这样毫无遮拦地呐喊,面对着被金光环绕的大山,竟毫不吝惜自己仅存的气力。他呐喊的声音越来越大,回声也越来越大,林间的树叶被他喊得哗哗作响,数不清的飞鸟从山谷中惊飞四散。而他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啊————……。”
恍惚中,他觉得头上有点疼,很疼。
显然,那道士临死前的一掌还是伤到了他。脑部剧烈震荡之下,整个人在瞬间昏厥无息,之后才被同伴当成尸体埋进土中。
现在,他已经历过从生到死的过程,也经历了由死到生的过程。对于一个劫后余生的人来说,这点疼痛并不算什么。他现在需要的只是释放,释放掉自己的一切执着和信念……
他觉得自己来过这里,尽管他都不知道“峨眉山”是什么东西。但他依然觉得自己熟识金顶下的每一座险峰,每一棵树木,每一座庙宇……
“……啊————……”
终于,他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了。但他依然还在呐喊,似乎想用尽自己的全部生命力。
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很久很久,也可能是一瞬之间。总之,他忽然停了下来。那粗豪浑厚的呐喊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他忽然跪倒在地,再次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次醒转时,正躺在一辆古旧的马车中。马车一直在起伏不定地颠簸着,颠的他有点反胃,当他张开嘴时却发现什么都吐不出来。然后,他才忽然明白一件事:他还活着。
他觉得自己做了许多梦。在梦境中,他的感觉是那么的真实,却又那么的无力。他的每一个奢望都在眼前梦想成真,但当他伸出手时,那些看似触手可及的一切却又在眨眼间灰飞烟灭。他看到了一切,他看不到的一切。
醒来后,他竟什么都记不起来,他觉得自己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有些梦,他根本不知道是不是梦,而有些明明发生过的事却像梦一般残存记忆中,无法分辨真假。
记忆是如此不可靠,但是人却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它。
在渐渐清晰的视线里,他看到身边坐着一人。那是一个女人,穿着黄色衣服的女人。她白皙的肌肤浸染着瓷器的釉色,细长的发丝随着马车的颠簸不断起伏。她有着一双几乎可以看穿人心的眸子,而那双眸子就这样毫无矜持的直视于他。
而他,正迷茫着。
他忽然害怕与她对视,不得不低下头去……
“你,你是谁?”他黯淡的声音略显嘶哑。话音未落,只觉得嘴唇一阵干涩,随后竟在喉间尝到一丝腥味,他渴了。
黄衣女子蹲下来,将他轻轻扶起,用竹筒喂了他一口水。当冰凉透骨的泉水温柔地滑过喉咙,流进胃里,他才终于觉得有了些力气。但头上中掌的地方兀自疼痛愈裂,在某些时候,他甚至觉得整个整体都不属于自己……
黄衣女子微微一笑,又坐回一边,用一种温柔却飘忽的声音问道:“三七,你认识我吗?”
他茫然摇头,忽然意识到三七是自己的名字,便又点头。
黄衣女子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是山中老人亲封的明月使者,我叫黄柔。”她说的话很轻很轻,但在三七听来就像天雷般震耳欲聋。尤其是听到“山中老人”四个字时,三七竟本能的颤抖起来。他削瘦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整个人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躲进角落……
但三七很快就发觉到自己的可笑,面前的黄衣女子什么都没做,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可以随意玩弄的猎物。
三七渐渐松弛下来,黄柔已经蹲到他面前,两人面对面,鼻尖与鼻尖的距离甚至不到一寸远。三七左右低头,想要避开她的直视,最终却不得不迎着她敏锐的双眼抬起下巴。在他们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三七终于停止了颤抖。
“这样才对。”黄柔连眼角都充满了笑意:“三七,你猜我们现在要去哪?”
三七继续摇头。
“我们要去河南嵩山迎战先知和你的一百个兄弟……”黄柔若无其事地道。就好像说着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干的事情:“三七,我知道山中老人是怎么对你的。他把你们所有人轮番送进一个叫做天国的地方,在天国里到处充满了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景象,有华丽雄伟的宫殿、有美丽温柔的仙女、有享用不尽的美食。但那一切都是假的,是山中老人在十几年前就设计好的骗局。天国是假的,仙女是假的,宫殿也是假的……他用罂粟花粉控制你们,使你们沉溺在虚幻的景象中无法自拔……”
黄柔还没说完,三七忽然无礼地打断了她:“不,你说错了,那一切都是真的。”他全身颤抖,激动地为自己心中最后的一丝神圣竭力辩驳。
黄柔微微一笑:“如果是真的,你又为什么会从天国里出来?你知道吗,我们都只是山中老人的棋子。山中老人养大我们、训练我们、欺骗我们,就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为他卖命……”
三七本来都低下头去,听到黄柔这番话后,他忽然抬头直视黄柔,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是我们?”
黄柔幽幽一笑:“我当年和你一样,是被山中老人从乡下买回来的孩子,我父母为了区区五十两银子就把我卖给了先知。”
“那我呢?”三七有些激动了。
“你,也有父母……”黄柔淡淡地说:“我不仅知道你的父母在哪,还知道他们是谁……”
“……你,你能带我去找到他们吗?”三七激动的有点恍惚。
黄柔点了点头,却又岔开话题:“……本来,我的命运可能跟那些沦落天国的女人一样,成为信徒的玩物。但先知认为我根骨奇特、资质奇佳,便收我为徒,传我武功。后来,当先知觉得我可以出徒的时候,就封为我明月使者,专门为民间信徒传达先知的旨意。”
“原来你跟我一样,也是被选中的……”三七情绪略有平复……
“初入江湖时,我一路顺风顺水。仗着先知亲传的武功杀死不少老江湖,从而声名鹊起。那时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除了先知之外再也不惧怕任何对手。谁知道,我还是遇到了他。”
“谁?”
“轩辕无恨,那时候,他用的名字是吴长思。”黄柔轻描淡写地道:“他仅用一杆长枪将我的明月轮破解得干干净净。从那时开始,他就成了我命中注定的魔星。”黄柔微微一笑,似乎回想起曾经的往事:“我从来不后悔跟他好过,因为只有在他那里,我才能体会到活着的意义。所以我宁愿为他背叛先知,甚至背叛我自己……然而,他在知道我明月使者的身份之后,就开始冷落我、疏远我、甚至逃离我。先知知道这件事后,没有责怪于我,只是叫我拉他入教。”
“他入教了吗?”三七茫然问道。他从小生活在山谷中,少经世事。对于黄柔说的这番话他有些能听懂,很多又不懂……
“没有,我好意劝说,他却大怒而去。几次不成之后,我开始怀恨于他。便命教徒以吴长思之名肆意妄为、到处作案,每次作案之后都留下吴长思的名字,想引他走上绝路。”
“什么是作案?”
“……就是杀人放火、**掳掠的勾当……”黄柔解释道。
三七虽然点了头,眼神中依然有一种不解的样子,黄柔续道:“从那以后,吴长思成为江湖中人人喊打的江洋大盗。轩辕无恨不得已,只得再次找到我。我以向官府发放画影图形的条件威胁他,迫他娶我并加入明尊教。而他对我说得却是:明尊教灭亡之时,便是你我成亲之日……”
“什么是成亲……”
黄柔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对牛弹琴,不过对往事的回忆确实让她有点难以自已。她认真地说:“当一个男人爱极了一个女人,想永远与这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男人就会跟这个女人成亲。”
“然后呢?”
“然后……他们两人就会永远在一起,像一个人那样亲密无间。无论天涯海角、天堂地狱,都没有办法让他们真正分开……”
三七沉默良久,忽然点头:“我懂了。”
“哦?”这次轮到黄柔愣了。
三七眼中竟不再有惶恐和迷茫,他一双澄澈的瞳孔凝望远方,用充满渴望的声音说:“我想跟她成亲……”
“谁?”黄柔知道,自己终于打开了她的心门。
“卫芳。”三七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如此坚定过一个信念。他忽然闭上双眼,仿佛陷入沉思之中,过往的一切渐渐浮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