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再次醒来的时候,正是晚上,睁眼看着屋子里远不同于太监居所的华丽布置,一时间暗暗惊喜,有了自己再次穿越的错觉,就算再穿成什么人,也不会比莫名其妙地变成一个受人摆布的质子更糟糕的了。但很快他的惊喜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依然是那具小小的身体,依然是满身的伤痛,依然是李睿所有的记忆,无不冷冰冰地昭示着他依然是那个倒霉的六岁质子的事实。
一直关注着他的徐阳明见他微睁着眼睛四下里打亮,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是醒了。只要人醒了就好,醒了才能正常喝药,喝了药才能好起来,这条小命,总算差不多保住了。
两道青紫的伤痕纵贯孩子的脸,这使他的头面肿胀变形,看不清模样,但小扇子般乌黑纤长而微微向上弯曲的睫毛下,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依然是那样惹人怜爱。
特别是闪烁的灯光下,孩子虚弱的小眼神儿望过来,让徐老太医的心都软成了一池春水,稍稍一吹,就皱成了一圈圈荡漾的波纹。
老太医长眉挑动,露出慈爱的笑容,极小心地探身问道:“好孩子,醒了,醒了就好,告诉爷爷,身上还有哪儿难受?渴不渴?饿不饿?”
怀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李睿张了张嘴,艰难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徐阳明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伸两指搭在脉上,一边号脉,一边哄他说话:“这儿是太子宫里偏殿的西暖阁,你伤得重,不易搬动,太子便允你留在这里养伤。”
李睿闭紧双眼,心里一片绝望,他两世经历,都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处境,便是做为卧底几番陷身险境九死一生时,也是手里有枪,身上有劲儿,至不济腿上还绑着两把匕首,有着与敌人搏斗到最后一息的能力。但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孩子,任人摆布,毫无还手之力,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还成了个什么奴隶。奴才,这个屈辱的称号被强加在自己身上,让他如何能忍得下去!
他宁可死!
这次没能死成,旧伤未愈,又添了新伤,夜渐深沉,身上也越发疼得厉害,嘴里满是苦涩血腥味道,就象在地狱里。
他忽然自嘲地一笑,若是强哥知道自己落到如此处境,定然会开心快意,难道自己这遭遇是因着强哥怨毒的诅咒?送自己进了地狱,他才能解脱超生了吧?
强哥,永别了,我受这样的苦,是不是就对得起你了?
这样想着,身上的痛竟也不是那样难以忍受了,
徐阳明小心地将他的头垫高,端来水杯,用小汤匙一点儿一点儿地喂给他水喝,喂他喝了小半杯水,转身出去,不一会儿端着碗汤药进来,用那种哄小孩子的口气,笑容满面地对他劝道:“身上难受,是吧?来,乖乖的,把这碗药喝了,身上就不疼了。”
李睿颇为无奈地看着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老太医慈爱的脸,是他在这个世界里感受到的第一缕温暖。至于刘安,那是南夏人安排在他身边的探子,不用想就知道。
见他没有反对,老太医把汤碗先放在桌上,自己侧身坐在床边,小心地将李睿抱在怀里,一手搂着他,一手取了汤碗喂到他嘴边,哄劝道:“乖乖的,把药喝了,病就好了。”
李睿没说话,顺从地大口喝下苦涩的药汁,一滴都不剩,见他喝完,老太医将药碗放一边儿,不知从哪里取了一枚果脯,喂进他嘴里,夸赞道:“小殿下真是懂事,比大人都坚强。”
李睿摇摇头,轻声道:“叫我名字。”在这个地方,敢用“殿下”这个词来称呼自己,还真是不怕死。
徐阳明温和地笑了,依旧搂着他,将身子贴近他耳边,放低声音轻道:“现在,这儿没别人。”
无奈地看着老太医露出仿佛偷到了鸡的狐狸一般的笑容,李睿嘴角翘了翘:“隔墙有耳。”他做卧底出身,自然晓得侦听技术的厉害,现在虽是科技不发达的古代,但连神奇的内功都能存在的地方,谁知道会有什么奇异的技能可以神鬼不知地听到别人的私话。
老太医心地好,完全没必要在这种小事儿上给人留把柄,他虽不愿意被人称做小奴才,可也同样不愿意被别人奉做主子,在一个连罪犯都讲求人权的时代成长起来的李锐,平等、自由、公平与正义是深植他生命的信念!
徐阳明年纪大了,觉轻,夜里被李睿粗重的呼吸声惊醒,燃亮灯烛看过去,见那孩子紧皱着眉,闭着双眼一动不动,满头满脸的汗,徐阳明忙伸手摸上他的额头,并不太烫手,但他的触碰让李睿睁开了眼睛,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看过来,徐太医心头就是一阵颤动,轻声问他:“怎么了?是疼得厉害?”
李睿没说话,眼睛看着他,极轻微地点了点头。把徐老太医心疼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招人儿疼,遭了这么大罪,自醒了之后,不哭也不闹,别说是个六岁的孩子,这便是一般的大人都做不到!这么懂事的孩子,难怪楚王待他如珠似宝,若非战败,逼不得已之下,怎么可能舍得将这宝贝疙瘩送进敌国。
给他喝的药里加了止痛安神的天仙子、血参等成份,可依然让孩子疼成这样儿,怎么就不吭一声,他不知道有自己这个大夫在旁边,多少能帮他想想法子?
徐阳明摇了摇头,从药箱里取出金针,掀开孩子身上的薄被,在他百汇、天池、迎枕等穴位上小心下针,然后点燃艾绒,炙合谷、气关等穴,不一会儿的功夫,李睿便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昏昏然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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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在西配殿练完了功夫,被太监们簇拥着服侍的时候,商瑞安又问了一次:“那小奴才醒了吗?”
他的贴身大太监长福一边动作轻柔地给他梳头,一边小心答道:“奴才刚去那边看过,徐医正守着呢,还没醒。”
商瑞安有些烦燥:“这都三天了,怎么还没醒?”
长福轻声道:“那小奴才身子弱,哪禁得太子拳脚,能留一口气儿还不是因为您手下留了情了。那小奴命硬,徐医正说了,他能缓过来,也就这一半天儿就能醒。”
商瑞安不再说话,禁不住又有些后悔,不该出脚那么重,自己的拳脚,没有内功护体的成人都禁受不住,何况他那么小。
也多亏当时他是被房霄抓着双臂拎在半空,身体受力时荡了开去,消解了一部分,不然,说不定当时这小东西就被自己一脚给踹死了。
可恨的是他竟然还忍着,不把内腑受伤的血吐出来,在别人未能察觉到他伤势的情况下又拖延了一刻钟,若非房霄机警,察觉到手中孩子的脉动不对,及时将人放下,点穴止血,并且不惜内力全力抢救,自己那一顿没头没脑乱抽的功夫,他就已经死翘翘了!
幸好没给打死!不然的话,引起两国战事,自己这个太子也就当到头儿了。
一边庆幸着,一边烦燥着,待太监们给他收拾好衣着,大步向宫外走去,依例去慈安宫给母后请安,然后与母后一起用早膳。
皇上前一晚宿在了毓秀宫,皇后照例是一番唠叨,从静妃的狐媚数落到贞妃的心机,从贤妃的阴险说到淑妃的算计,叫他时刻提防着那几个兄弟,特别是那个老二,别看他长得一副老实相,那是典型的蔫儿坏,肯定是一有机会就给他使绊子,陷害他,把他拉下太子的位子。
商瑞安知道,皇后在其他人面前,一贯维护着雍容大度的母仪风范,只有在母子二人单独相处时才能发泄心中的怨懑,自己实在应该体谅,做洗耳恭听状,但任谁被这么十几年如一日地念叨同一类型的言语都会有些烦感,更何况太子快十三岁了,正是青葱年少逆反心渐涨的时候,就这么听着,只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憋闷,象征性地吃了两筷子点心,便匆匆站起来告退。
回去的早,路上居然没有碰到老二,这让太子的心情多少有些好转,没了跟在身后的沉重影子,太子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回了东宁宫,直奔东配殿,站在檐廊下,想了想,折往西面,推开西暖阁的门,靠坐在仰椅上的孙太医手忙脚乱地站起来给太子行礼,商瑞安没有追究他的失礼行为,挥了挥手,散散屋子里浓郁的药气,眼光从床榻上小小的身体上扫过,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么早就来了?徐医正回去了?”
孙思达态度恭敬地回道:“医正大人宽仁,令下官只值守白天,下官自应宫门开启便前来替换,徐医正年纪大了,夜里值守不得休息,下官早一刻前来,他老人家也好早一刻回去休息。”
商瑞安道:“这几日你们辛苦了,长福,记得看赏。”
长福应诺,孙思达连忙谢恩。商瑞安一摆手,下巴一抬,问:“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想起医正大人临去时的嘱咐,孙太医低下了头,斟酌着说道:“快了,快则半日,慢则一天。”虽说医正大人要自己尽量拖延禀报孩子醒来的时辰,可也不能掩饰太久啊,孩子醒了,得喝药,得吃饭,这些都是瞒不得人的。
得了确切的答案,太子心情好了起来,四下里看了看,满意道:“成,你好好守着吧,缺什么少什么都告诉长福,让他给你弄来。”
孙思达躬身道:“谢殿下。”
这天来给太子授课的是一位工部曹官,名叫蒋超,他对治水屯田方面有所研究,去年沧河那场声势浩大的洪水造成河道上的堤坝不同程度的毁损,最严重的那一段决口溃堤,淹死了无数人。因此事而牵连数十名官员处斩、丢职、罢官,唯有他四年前奉命修筑的一段堤坝安然无恙,蒋超因此脱颖而出,入了君王的慧眼。
蒋超人生得矮小黑瘦,但讲话很风趣,他专门带了一套河流的模型来给皇子们看,演示河道走向对河水流速的影响,河水对河道的作用,讲解如何依据水的特性来建堤筑坝,不止他自己讲,还让皇子们亲自动手尝试,五个皇子全都兴致勃勃,一个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到得太监小心提醒下课时间时,全都意犹未尽,太子尚矜持着没说什么,最小的那个却管不了那么多,径自张口对蒋超道:“你讲得真好,我喜欢,回头我跟父皇说说,让你多来几次。”
蒋超躬身敬道:“谢皇子赏识。”
太子道:“这套东西就放这儿吧,回头你再做一套。”
蒋超应道:“殿下喜欢,是臣的荣幸,这套模具本就是要献给太子的。”
太子点点头:“你有心了。时候不早了,大人请回吧,日后有时间,自会再向大人请教。”
蒋超拱手:“下官告退。”
商瑞安转而看着几个弟弟,:“时辰不早了,你们也都回吧,吃了饭,下午还要做各自的功课。”
老二没说什么,三个小的依依不舍地看了看那模型,显然还没有玩够,但看太子的脸色,明显不会留他们几个,脸上都流露出遗憾的神色。
商瑞安视而不见,背着手站在那儿,等着他们离开。
老四忽尔记起什么,拉了拉老三道:“三哥,我让小顺子准备了鱼食,咱们去喂鱼!”
老三还没说什么,老五蹦了起来:“好啊,好啊,咱们去喂鱼。”拉着老三就往外跑,三个小的就这么相携跑了出去,后面紧跟着侍候他们的太监们,忽啦一下子,殿里就清静许多,老二看了看太子的脸色,拱了拱手:“殿下,我也回去了。”
商瑞安点点头,面无表情,心里说:快走吧你!
不一会儿功夫,碍眼的人都走了,自有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贴边儿进屋子里来收拾桌椅用具,长福走过来,站在他身后侍候着,商瑞安迈步往外走,进了中厅,停在那儿,眼睛盯着对面的门。长福知机地凑上去小声禀报:“小奴才醒了,孙太医喂他喝了药,刚还送进去了一碗参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