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
骏以滑铲的要领冲过转角，伸手按住墙壁防止自己撞上去。就在此前，耳中听到至今追踪的脚步声在前方放慢了，接着更是停了下来。这有点反常，但骏并不在意。
再拐一个弯之后，目标出现在身前。
骏拔刀出鞘，放慢脚步靠近。
白发老人昂然挺立，他面对着骏，姿态像是在等待约好的客人，而非被逼上绝路。郭立恒低着头站在他身后一点的地方，脸孔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表情。
“不逃了吗？”
刀尖垂到地上，骏缓缓往前踏出脚步。
“鄙人可跑不过你这样的年轻人，光靠跑是逃不掉啦。”
白发老人回话。
“是吗？你又是什么人？”
骏继续走近。老人在对面鞠了一躬，手抚胸口行礼。
“初次见面，鄙人‘操偶师’。鄙人就直说了，小兄弟，鄙人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你放鄙人走，鄙人的老板——这个男人则交给你，任凭处置。”
操偶师将郭立恒推到身前，郭立恒毫不反抗，依然低垂着头，像木偶般乖巧。
“你说什么？”
骏的脚步停下。
操偶师嘿嘿嗤笑，仪态端正，说的话却很无耻：
“你们的目标应该只是这个男人吧？鄙人自问初来乍到这个城市，这么短时间，想来不会招惹来这么大的阵仗，既然鄙人并非你的目标，那放过鄙人也没关系吧？”
“他的样子不太对劲，你把他怎样了？”
骏的视线转向郭立恒，抬起下巴一指那个方向。
“鄙人将他控制了。”
操偶师干脆地说。但骏不知道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阳光被两侧的建筑物遮挡，阴影投落地面，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鼓噪的蝉鸣，增添夏日氛围。
建筑物间的巷弄中，气氛有点诡异。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操偶师勾了勾右手手指，郭立恒低垂的头随之扬起，露出一张恍惚的脸，双眼失焦地盯着眼前的空气。
骏灵机一动，从郭立恒这副异样的神情联想到另一件事——
“医院里的病人会失控，也是你在搅鬼吧？”
“那是老板指使鄙人干的，鄙人也觉得有点过分了。”
操偶师的表情沉痛。
骏直直盯着老人的双眼，脑子里思考着应该采取何种行动。但不等他多想，操偶师已经开口催促。
“小兄弟，做决定吧。放鄙人走，鄙人就将这个男人毫发无伤地交给你，这样一来你也比较轻松对吧？”
“——如果我说不呢？”
操偶师毫不犹豫地回答：“鄙人会让这个男人掩护鄙人，争取时间让鄙人离开。”
不知道他采取了什么动作，只见一脸恍惚的郭立恒又向前走了两步，像个忠心耿耿的卫士般张开双臂拦在老人身前。
“鄙人已经接管了他的神经系统。你应该在医院看过了，鄙人能使人失控发狂、化身无理智的行尸走肉。”
操偶师扬起嘴角，露出粘湿恶质的笑容。
“但鄙人的技艺可不止于此。”
他一勾手指。
变化陡生。郭立恒浑身一震，茫然的双眼忽地大睁，咧开嘴角。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涨红，像是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部，血管膨胀凸显，在额角跳动，全身肌肉也绷紧着颤抖起来。
“加快心率、增强血压、强迫身体进入应激反应，让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发挥超常的体能。再加上精神控制，这男人将会成为鄙人最忠心耿耿的护卫，绝无迟疑的肉盾，舍生忘死地为鄙人争取逃跑的时间……只不过，对人体作出这种乱来的调整难免有留下后遗症的风险，大概有一半几率在事后出现中风。虽然遗憾，但鄙人为了有机会逃走到时候也不得不试——小兄弟，那你考虑得如何？是要答应鄙人的条件，平平安安地带走这个男人，抑或冒着这男人重伤甚至死亡的风险，把鄙人和他一起抓住？鄙人不敢在这里久留，请你马上做决定吧！”
骏的目光交替看向郭立恒和操偶师的脸，过了十几秒钟才开口给出答复：“我明白了，你走吧。”
“嘿嘿，嘿嘿……那么，鄙人就此告退，后会有期。”
貌若恭敬地鞠了一躬，便干脆地转身飞快逃去。骏看着操偶师拐了个弯进入视线死角，几次想要马上追上去，最后终究没有踏出一步。郭立恒则是一直保持那副横张双臂甘为肉盾的模样，过了一阵子才忽然像是被拔掉电池般瘫软倒下。
巷子里剩下两人，站着的骏，倒下的郭立恒。远方的蝉鸣不知不觉间停止了。
骏静静呼出一口气，把武器收回身后。
远远地，有警笛的声音传来。
※
郭立恒慢慢睁开了眼睛，花了几分钟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在医院的病房。
脑袋还是像一团浆糊般，心电监护仪规律发出的“滴——滴——”声似乎带有催眠功效，差点将他刚恢复的意识又赶回睡梦里头，能保持清醒大概有赖喉咙里火烧般的干渴感。
郭立恒动了动枕头上的脑袋，慢慢转动视线，发现有一个男人正站在病房的窗边。落日斜晖把凭窗远眺的男人身影渲染得一片朦胧。
“……水……”
喉咙非常干涸，声音虚弱到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但窗边的男人还是听到了。只见他转过身来，身影逆着窗外的光，向病床走近，投下深邃的凝视目光。
无声的对视中，郭立恒将嘴唇缓缓张开一线，重复了一遍：“……水……”
床边的男人转身走向饮水机。
男人用和饮水机配套的一次性纸杯装了少量的饮用水，逐滴浸润郭立恒的嘴唇和喉咙。郭立恒如饥似渴拼命吮吸，还吐出舌头舔拭空气。
又重复了两三次这种喂水的过程，郭立恒的干渴感稍有缓解。他嚅动着嘴唇，用力想要看清床边的男人的脸。
“……你是谁？对不起，背着光我看不清……不过你好像有点眼熟……”
站在床边的男人似乎扬起了嘴角，脸部的光影因而有所变化。男人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才嗤笑出声。
“有点眼熟是吗？……说起来我们还没实际见过面。我刚上任的时候曾召开个一次管理层会议，本想借机会见你一面，但你翘掉了那次会议，没有理由，也没有请假。”
男人耸了耸肩。
“从那一次起我就知道，你不把我放在眼内，虽然我是署长，按理说是你的上司。”
“……署长？”郭立恒努力地回忆着什么，“……对了，你是……总署的署长……霍时亨……是叫这个名字……没错吧？”
“没错。原来你有记住我的名字。”
霍时亨略显意外地一挑眉毛，接着话锋一转：
“——郭立恒，你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挂着点滴、接着心电监护、还有消毒水味道，是哪里的医院吧。”
“没错。第二个问题，失去意识前，你最后记得的是什么？”
“记得……什么……？”
郭立恒还是浑浑噩噩的样子，然而随着他努力在脑子里回想，他的眉头也逐渐皱起。记忆……最后的记忆……他逐渐想起，脑子里最近的一段记忆，是操偶师诡异的笑容。刹那间，就像驳回了某条脑回路，回忆一口气复苏。
“……是吗？他背叛我了啊……”
男人发出叹息般的声音。
霍时亨追问细节详情，郭立恒如实作答，不过对于**偶师控制之后的事，他一点都想不起来。看到再问不出什么新东西的霍时亨终于放弃。
“被手下背叛吗……真是可悲啊。”
郭立恒抒发起自己的感慨，背部靠在椅子靠背。
“不过无论有没有这场背叛，你都是逃不了的。”
郭立恒的眼神一动，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盯着床边的男人吃力地问道：
“……原来是你……为什么要对付我？……你为谁工作？”
“奇怪的问题，你以为有人在指使我吗？你猜错了，没有人指使。是我自己要捉你。”
霍时亨往话语中灌注力量。
“你还不懂吗？你这个可悲可耻的犯罪者，理应受到审判和制裁。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正义女神可能迟到，但从不缺席。”
锐利的目光一闪，霍时亨声色俱厉：
“郭立恒，已作为组织并实施人口交易的现行犯被逮捕。另外，有证据显示你和多宗谋杀、绑架、走私、人口贩卖案件有关——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你现在有什么想说的吗？”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郭立恒的眼中还是一片茫然不解，霍时亨则是气势逼人。
“……晚点会有人来做更详细的讯问，你可以趁现在休息一下。”霍时亨像是已失去兴趣般背过身去，“顺带一说，因为你的罪名太多，整理证据或许会很花时间，不过我会安排尽快进入庭审环节。需要聘请律师的话请尽快，虽然我个人认为那只是白费功夫而已。”
留下这段话，霍时亨站起来走向病房门口。在他身后，郭立恒双目茫然大睁，嘴里翻来覆去地咀嚼着“……起诉？……庭审？”这样的词语，似乎听不懂对方究竟在说什么。
“等一等！等等！”
郭立恒大声呼喊。霍时亨一只手已经搭上了门把，听到身后的声音又停下了动作。
“咳咳、咳……咳咳……咳咳……”
似乎是因为刚才的一翻叫喊，郭立恒猛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息。他压抑着变得急促的呼吸，用力抬起头。
“……你、你要审判我？……你说要审判我？……为什么……要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
“给予你审判的是法庭，而非我个人。我和你是不同的，你是只为私利而行动的犯罪者，而我是执法者。你会被送上被告席，接受公开公正的审判，由法官对你下达判决……我要你明白，这并非私人恩怨，更无关私利，我是为了公义而逮捕你。”
“公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郭立恒大笑起来，笑得太急了，又开始咳嗽，一边咳还一边笑，连眼角都挤出了泪水。
“……哈哈……哈哈……公义吗？……审判？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霍署长，你不懂吗？这里是阿弥陀原，是人魔混居之地，度外世界的超人和恶鬼可不会理会你那一套。你别搞错了，和那些家伙比起来，我只是个小角色而已……”
仿佛累了，郭立恒终于止住癫狂的笑声。
“哼，是吗？不过，在我看来，他们和你一样，都只是犯罪者而已。好好休息吧，你的罪行罄竹难书，接下来的问话可能会持续很长的时间。”
接着，霍时亨再不停留，转动门把走出弥漫消毒水气味的房间。被留在病房里的郭立恒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面上涌起灰败颓唐的颜色。
“等着吧！你也会变的！你最终会变得和我一样！”
歇斯底里的话语从身后传来，但霍时亨的脚步没有受到影响，皮鞋敲击地面，发出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我也曾经像你一样！但等你发现自己有多么无力……你就会改变想法了。”
路过的护士露出讶异的目光，霍时亨渐行渐远。
“……哈哈哈哈哈~你以为你能拯救这个城市吗？……做不到的，你绝对做不到——我会在地狱里等，等着看你绝望的表情！”
“——你就自己一个人慢慢等着吧。我不会到那里，更不会绝望。”
男人留下没人听到的自言自语，穿过走廊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