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是大年初一,出门的人不多,兼之他们出门时间算早,所以一路上行人寥寥。偶尔听到几声鸡叫狗吠,或者几个小孩的笑闹之声,一切都是那般的和谐安静。此刻的安静与舒适,不禁让他想到了大北京日夜不断的车辆行人,繁华与喧嚣。虽还不到鸟语花香的季节,却难得环境清幽安静,没有工作的压力,没有不想应付的人,不用虚伪的假笑,一切追随本心。
父亲的坟是葬在离祖坟不远的山坡上,按乡下的规矩,人死后是要入祖坟的。为什么没有埋到祖坟和李家的烈祖烈宗在一起,母亲说,那是父亲的交待,好在,离李家祖坟也不远,隔着一个山头而已。也有人说,那是阴阳先生看的风水宝地,李墨砚能有今天,肯定是父亲葬到了好地方。当然,这些都是老一辈人的说法,李墨砚不相信。
李墨砚和以前一样,跪在父亲的坟头前,一张张冥钱随着跳跃的火焰灰飞烟灭。大哥把坟头上的草割干净,母亲陪在他身边,向父亲报告着儿子这一年来的成绩:“老头子,墨砚来看你了。告诉你,我们家墨砚现在成了大名人了,每天在电视上都能看到他。老头子,你要保佑他,保佑他身体好,保佑他一切都好。”说到此处,母亲竟有些哽咽。墨砚不想母亲伤心,站起身轻揽过母亲的肩,柔声安慰道:“妈,别难过了。爸爸一定会保佑我和…,保佑我们的。你要是伤心了,爸一定也舍不得的。”母亲点点头,转过身去擦干眼泪。
墨砚看着大哥一直不停的在忙,父亲坟头上的草割得很是干净。大哥从娘胎里就带着腿疾,亲生母亲不久又病死,因为腿疾产生的自卑,造成了内向的性格。可这几次墨砚发现,大哥更自卑了,连和他说话都是低着头,目光闪烁。“大哥,你也给爸爸烧点纸吧!我和妈到前面等你。”
李墨台今年六十一,虽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却也步入了老年人的行列。因着腿脚不便,父亲在世时也不曾让他过多的劳作,这几年,又因着李墨砚时常寄钱回来,所以还算保养得不错。李墨台看了看墨砚,最后只哎了一声,算作是回答。
今天的天气不错,接近中午时竟出了太阳。山上的雾气在阳光直射下消散,因着刚刚立春,除了远处山上的绿叶树木和南竹,绿油油的小草们还没来得及报到。田地里除了少数人家种的油菜,四周还是冬日里冻死过去的灰色小草。较高处的小山岗上,还有零星点点的白色,母亲说过年前几天,下过雪。墨砚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阳光竟有些刺眼了。
牵着母亲的手,走过田梗,看到绿绿的油菜,一切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因为母亲和父亲都要工作,大哥也在居委会的关照下找了份动手的事儿,所以他和墨梅两个小的被送到外婆家。外婆家在另一个小镇,离得不算远。除了要照顾他们,中午还要给在田里劳作的外公、舅舅们送饭。外婆不放心两个小孩在家,送饭也会带着他们。他牵着蹒跚学步的墨梅,紧跟在外婆的身后。小时候墨梅很胖,外婆裹过脚,也抱不动她,而他那时候也还小,也只小心翼翼的牵着她走在田梗上。好在,墨梅那时很听话,只要三叔牵着也能走很远的路。唯一不好的是,小家伙走太慢,而且对旁边的小虫子、小蝴蝶很好奇,往往外婆这个小脚老太太走出了好远,他们俩还在拔别家的油菜或者看路边遇到的小蝴蝶振翅膀。
有一次因为外婆急着给在外做事的舅舅们送饭,没像往常一样等他们,先赶去送饭了。结果,小丫头看到了田梗边上开着的小黄花,非要自己去摘,而他一下没拉住,两人一起栽进了别家刚犁好的水田。好在当时有人就在附近劳作,急时将两个小孩给‘汉地拔葱’般的拔了出来,两人除了衣服上全是泥,喝了几口泥水,没造成什么大的伤害。不过,自己和丫头都吓坏了,抱在一起哇哇大哭。丫头边哭边说,“我再也不要小花花了,我再也不要小花花了…”这件事没多久,两人就被送回了家,外婆说她心脏受不了,两个小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一个老太婆可承担不起。
不过,小孩子永远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某一年的夏天,他们到外婆家来过暑假,墨梅又为了摘山崖边上的野果子差点摔进水塘。自己因为看护不周,连着被好一顿揍。藤条打在自己身上时,墨梅哭得最历害,连连认错说:“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而打在她的小屁股上时,他也会心疼的搂过她,为她抵挡一些疼痛。这些事,直到他上高中,墨梅上了中学的时候,外婆家的叔叔姨姨们就会拿出来说笑一翻。说谁谁家的两小孩,为什么事挨打,打的时候还抱在一起哇哇大哭,那场面,总会被讲述得绘声绘色。
“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了?”
“啊?没事。”墨砚因着想得太入神了,竟然笑出了声音,母亲询问的眼神,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抬眼望去,光秃秃的山坡,何时是春的绿意,这苍苍大地,都是过往。母子二人一路走得很慢,直到最后面的大哥赶了上来。
转身的时候墨砚提议去老房子看一下,老房子就是墨砚出生的地方,也是在这个城市留下他最多回忆的地方。父亲去世后,母亲搬去县城他买的房子住 ,而大哥则坚持住在老房子里,想着他和母亲年岁上的尴尬,墨砚没有再多坚持。
墨砚的母亲叫柳香,也算是个苦命的女人。第一次出嫁时带着女儿家的娇羞与新婚生活的希望,只是,天不随人愿,丈夫是个酒鬼,常年喝酒,喝了酒就是没完没了的家暴。连续怀了两个孩子都因那个粗暴的男人流产。直到那个男人在一次酒后摔死,她才算是摆脱了魔鬼。
第二次,媒人介绍了李墨台,在媒人说来,李墨台除了腿上的残疾,人也老实,没有什么坏毛病。而当她看到他那双眼睛时,她想到的是那个醉酒而死的前夫,带有几分猥琐的,变态的眼神,盯着她的胸部一直看,而在她想拒绝的时候,她看到了李墨台的父亲,高大、英武,正直给人以安全感 。于是她对媒人说,她要嫁人老子而不是儿子。
就这样,在她的坚持下,她嫁给了大她十岁的老子,而没有选择嫁给小她九岁的儿子。婚后,她也认为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丈夫待她很好。她终于苦尽甘来,就算别人把她们当成笑话,可她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幸福。但也由于母亲的这一个决定,造成一家人年龄上的落差。上一辈子的决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老屋还是那个老屋,还有那些木桩围成的篱笆,除了颜色变得陈旧了些,好像没有太大的变化。当站在院门口时,时光一下就把他带到了许多年前。
大哥养的鸡、鸭见到主人带着陌生人前来,扑着翅膀‘嘎嘎…’叫着围上来,像是对帅哥表示热烈的欢迎。大哥呵斥着驱赶开,解开屋子里的锁,给鸡鸭们端了些前些天的剩饭出来,这群牲畜才算是安静了几分。
单身汉再加上前几日的雨雪天气,整个屋里透了着些潮湿的霉味。墨砚打开以前住的房间,里面陈设没有多大的变化,中间的隔帘已经拆除,整个房间一下子变大了不少。这里是他们两人小时候共用的房间,小时候两个小的睡一间房,睡一个床。大一些的时候,他开始觉得别扭,父母也觉得两个孩子大了,再睡同一张床上不好,本想着重新空间房间出来给她住的,可墨梅胆子小,在新屋里睡到半夜就哭着来敲门了,说床底下有鬼,白衣服,长头发,还用手摸她,怕到不行。没办法,只得在这间房中间拉了道帘子,房间一分为二。他上高中,她上了初中,半夜的时候她起夜,还会拉着他壮胆。天冷的时候,她也会抱着被子与他挤在一张床上。后来,他大学去了北京,她选择了住校,只有在寒暑假的时候回来住。去北京后,他问她一个睡怕不怕,她说,怕的时候就想着他,抱着他的被子就不害怕了。
房间还是很干净的,除了一些久无人居住积下的灰尘,再就是以前的一些杂志,读书时的课本,作业本,这些都整整齐齐的码在了床上。随手拿起一本,除了密密麻麻的课间笔记外,还有红色彩笔画下的扎着两个小辫子子的小女孩,牵着气球开心的傻笑。
这当然是墨梅的杰作,那时他刚上初中,她上小学,他课业上的任务自然比她重,而她还是天真烂漫的小学混日子,没有人可以陪她玩耍,倍感无聊的她,会在他写作业的时候保持安静,结果当然是他的课本上随处可见留下的大作。当然有过警告,被宠到无法无天的小孩儿完全无效。有一次发狠了还在她的小屁股上拍了几巴掌,但面对眼泪巴拉的她,他举手投降,只要她高兴,不撕掉几页课本已经十分感谢她的手下留情了。幸运的是,墨梅一直是很懂事的丫头,在母亲耐心劝了几次后,在他写作业的时候,只会呆在一边在白纸上安静的画。是的,她很喜欢画画,而且画得很好。在自己的坚持下,还请了自己的美术老师给墨梅当私教,老师也说,墨梅有天份。
初中的语文课本,是柳咏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 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墨梅最喜欢的一首词,她在他的课本上看到时就摘录下来,还摇头晃脑的背诵给他听。她说,背这首词时心会痛,最喜欢那句,‘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是无法达成共识的,这也许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她喜欢柳咏、李清照和纳兰性德的凄婉,儿女情长;他则喜欢李白、苏轼‘白发三千丈或大江东去’的豪放豁达。
再翻,是一本素描从众多书堆中滑落。一个少年英挺的轮廓,浓眉下大而亮的眼睛,普通的白色衬衫也穿出了几分自信。或是阳光从背后树荫洒下印在脸上的斑驳,或是少年皱眉沉思,或是看向远方,或嘴角轻扬,或开怀大笑而张着嘴,雪白的牙齿与微眯的眼与直刺而下的阳光完美结合,就像,他是从天而降的天之骄子。一举手一投足,不多一笔不少一画,每一幅都紧抓他的神韵。原来,这是她眼中的自己。再翻找,又是几本画簿,被描画的对像大多数是他,少有的几幅是猫猫狗狗,在有一本的最后一页,画着一个闭着眼望着天的女孩,下面写着‘丑八怪’。
丑八怪,那是她的自称,也是她的笔名。为了这事儿,他没少取笑她。她曾带着哀怨的眼神对他说,你不懂。是的,她女儿家的小心事,他哪里懂。现在看来,她所有微笑后隐藏着怎样的脆弱与自卑。是不是因为自卑,她选择了再也不见他了。
轻抚画面的女子,就像是抚上她的脸,她的眉眼越发的清晰,心里阵阵发紧。甩甩头,强迫自己从思念中抽离。说好的忘记,说好的深藏。他还是无法控制住对她的思念。
院中父亲种下的榕树枝叶茂密,铺展开来已经像个小房子了。儿时的秋千已经不在了,屋檐下的小燕子或许当了燕子妈妈、燕子奶奶了。这里,他舍不得丢弃,这里,他害怕回来。没了父亲,没了她,也没有了年少时的青春飞扬。
在回来的路上,墨砚都保持沉默。直到母亲住处才说:“妈,和我去北京吧!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我不放心。”
母亲看着长大的儿子,疼爱的说:“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能吃能睡。你二叔家离这不远,再说你不是有请小阿姨来照顾我吗?你在外面安心工作就好,别担心妈。”
“妈…”墨砚还想说什么,被母抬手打断。“别说了,你能时不时的抽空回来看看妈,妈就很知足了。你成天世界各地的跑,就是我去了北京,还不是我自己照顾自己,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在这我至少还能听到乡音,还会有几个亲人时不时的来看看我。在北京有什么,走路人都看不见脸,开车不如走路快。”面对母亲摆出的理由,他竟无言以对了。也许是见不得儿子难过,母亲又宽慰道:“我有这么优秀的儿子,做梦都会笑。你还没有结婚、生子,我怎么舍得闭眼。放心吧,我会好好活着的,我还要帮你看孩子呢。”
母亲的一翻话,让墨砚更是难过了。除了工作,母亲更多担心的还是他的生活。拥住瘦小的母亲,掩饰住将要掉下的眼泪。
因为儿子初一晚上就要走,短短不到两天的相聚,太不足够。儿行千里母担忧,想着儿子晚上就要走,母亲开始为儿子准备可以带走的家乡特产。李墨砚就坐在客厅里看着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母亲。竟感觉两天像是一个世纪般漫长,原以为已经忘记的人,忘记的事如潮水般涌进来,记忆的大门一旦打开,怎么也合不上。这两天,他的心口一直隐隐的疼,就像是一道已经结痂的伤口,受外力影响又开始向外渗血。
众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他对她的思念,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而与母亲的相聚如此短暂,众有千般不舍,但他还得去工作,回到属于他的战场。母子万般不舍还是不得不分离。临出门前,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墨砚啊,找个好女孩早点结婚吧!有人可以照顾你了,妈也放心了。”
“妈,我会的。”
待临上车前,母亲悠悠的,又像是自语,说:“别等了,她不会…”后面的话他没有听清楚,发动机的声音将母亲的话淹没在风里。他看到了母亲瘦弱的身体,站在冬日的夜里离他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是二哥开车送他去的机场,一路上二哥为了缓解车内压抑的气氛拼命的找话题聊。聊来聊去还是聊到了人生大事这件事情上。“墨砚啊,不是二哥多嘴,结婚嘛,不一定要多漂亮的,多会说话的。二哥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找一个知冷知热的,知道心疼你的就好,你也别仗着自己现在大明星了,挑三拣四的。等你结婚了就会知道,家里有个女人等着你,热茶热饭的伺候你,是多么幸福的事…”
“二哥,我知道。”实在是受不了二哥的絮叨,他不奈烦的打断。不是不知道,是因为一直知道自己错过了多么美好的,多么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