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记忆的路线，马蹄轻快，踩过将枯未枯的小草，踏过平坦的青石小路，扬起一阵清脆的铃音。
缓缓驶过长街，马蹄轻踏，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喷出一口白气，发出短暂的嘶鸣，停在了长治街道的一侧。
远远望去，但见走来了四位惹人注目的年轻男女。为首的男子，挺拔出尘，风度翩翩，一身湛蓝色的便袍，银龙剑袖，玉带围腰，手摇一把泼墨山水象牙折扇，面庞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他身侧牵着的蒙面女子，娇艳的石榴色襦裙轻裹着她盈美高挑的娇躯，红色的锦缎绣鞋迈着轻盈的步子，每走下一步，她美目中的笑意便加深一层。
“快看！快看！衙门又升堂问案了！”人潮中，不知哪位百姓率先发出了呼唤。
“这回不知道县太爷审的是何案子？”
“管他呢，反正如今自设立‘申明台’后，县太爷再也不敢造次了……”
“可不是？听闻上回县太爷半副身家可是都充公了……”
……
在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中，男子唇角微挑，凑过脸来，攥起她的手：“瑶儿，我们去看看？”
女子垂目一笑：“好。”
肃穆的公堂中，“明镜高悬”匾额高悬于头顶，县太爷钱有道端坐在公案之后，目无表情的衙役分列两班，惊堂木一声脆响：“升堂！”
“威武……”
钱有道捋了捋长须，目视着下首，询问道：“下跪何人？所告何事？”
一丝恨意涌动在跪地妇人的眼中，她抬起手指指向身旁的中年男子，一字一句，声音铿锵而有力地道：“回大人，民妇要休了这负心汉！”
什么？堂下听审的人不禁皆倒吸了一口凉气。毕竟，如此惊世骇俗之事还是头一回亲见。休妻，倒也平常，这休夫嘛……
钱有道略显发福的身子抖了一抖，忙抓起惊堂木往案上一放，尽力稳住了心神：“你因何故要休夫？”
妇人立刻凄厉应道：“这负心汉要纳妾！”
中年男子却丝毫不以为然，反唇相讥道：“纳妾可有犯法？我朝哪条律法不允纳妾？”
妇人脸上腾起两朵恼怒的红云，低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啐！当今皇上尚只有一妻，你凭什么纳妾？凭什么？！我苦苦与你同甘共苦二十载，好不容易才苦尽甘来，难不成要看着那些狐媚子到府上作威作福，让她坐享其成？老娘可咽不下这口恶气！”
中年男子毫不示弱：“皇上是皇上，我是我。我乃一届平民，你又怎可拿我与皇上相较？！”
“反正老娘不管，若是你要纳妾我就要休夫！”
“你再说一次？！”
“休夫！”
“好你个让我颜面扫地的贱人！要休也是我要休妻，何时轮到你出口狂言？！别以为有县太爷在此，我就怕了你？！我照样……”
眼看中年男子抡起了拳头就要朝妇人挥去，钱有道立时将惊堂木在案上重重一拍：“大胆！公堂之上，岂容你等在此喧哗滋事？！”
“草民/民妇知罪……”
钱有道略思片刻，眸光一闪，对中年男子道：“方才诚如这位夫人所说，皇上后宫唯有皇后一人，你不妨效仿效仿皇上一二。若你执意纳妾，你的夫人苦跟了你二十载，当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待你二人和离以后，为作补偿，你的一半家产就归这位夫人所有吧。不知本官的判决，你可有异议？”
中年男子一愣，一时间陷入了沉思。一半家产，一半家产……一半家产去了，那他拥有的岂不是所剩无几？那只认银子的美娇娘还能跟他吗？不不不，这可划不来……
百转千回之后，他咬了咬牙：“回大人，草民……放弃纳妾。”
……
人潮渐去，楚瑶勾起嘴角，回眸望向轩辕澈。只见他也在微笑着，目中含着几分兴味。
“你笑什么？”他搂住她的腰，凑过头来轻咬她的耳珠。
“我在想……”她扬了扬好看的柳眉，“民间因你的举动而坚持一夫一妻制的怕是不少吧？”
“呵呵。”他眯起双眼，目光晶亮闪烁，“这下可知道你夫君的好处了？当初是谁要想尽办法要逃离我？”
她凝望他略带得意的笑脸，嘟起了嘴：“哼，少得意！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
轩辕澈黝黑的眸子神秘地泛起一层琥珀色的明光，“去‘揭秘’！”
……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眼前，又是那片普济寺山上层林尽染的枫叶林。红得似火，艳得像霞。
纷飞的落叶四处飘洒。有一片随风轻舞着，落入了楚瑶张开的手掌间。
“真漂亮！”她含笑回眸，将手心的落叶放入轩辕澈的掌中。轩辕澈曲起指尖，将落叶连同爱妻的柔荑一起紧紧包裹着，“是啊，真漂亮。”
两人的声音不大，却堪堪地入了不远处男子的耳中。一贯维持的镇定与冷傲在一瞬间几乎溃若决堤，他颤抖着犹豫良久，终于抑制不住地抬眼望去。
是她，果然是她！
那个当年在同样地点下一露真容的美貌女子；那个在雪地上把玩雪花的粉色精灵；那个躺在他的臂弯里沉酣入梦的仙子……
多少个不眠之夜，她踏着月色而来，只消轻俏地回眸一笑，便占据了他所有的思念……
搁在身侧的十指深深地扎进肉中——苍天、苍天，何苦这般戏弄！
无数次，他设想过在故地与她的重逢，却从未预料到此刻。在他最最落魄、最最难堪的时候，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子偎依在敌人的怀中……
眼眸深处，忽然有热流涌过，他生生地咬紧牙关，分明听到锋利的刃划过心尖的嗤响。
近了，他的敌人携着他心爱的女子向他走近了。
“久违了，尊贵的定北王。”
轩辕澈一眨不眨地望着云铮脸上变幻万千的痛楚，眉宇间浮起了冷淡的笑意。
云铮沉默着，齿尖深深地咬入自己的唇。唇破了，微咸的血腥气在口中弥漫，让他狂乱的心绪稍稍得到一丝平静。一些该死的傲气，是该要放下了。
缓缓地，他曲膝跪下，轻声道：“微臣，清格勒.云铮叩见定国皇帝陛下。”
轩辕澈一摇象牙扇，微挑的眼梢掠过光华一缕：“起来吧。”
“皇帝陛下。”云铮扬起下颌，“微臣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望陛下恩准。”
轩辕澈挑了挑长眉，将目光定格在了他的脸上：“哦，且说来听听？”
云铮垂目一笑：“希望，云铮有幸能与皇后娘娘话谈一二。”
似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轩辕澈沉默着，目光越过他，投到远处错落有致的树木，终于，他低叹一声，深深地垂下眼睑：“准。”
……
空山寂寂，只有无倦的风在群峰间回荡和两个伫立着的人。
云铮沉默良久，努力展开一团笑颜，衬着眼前苍茫的山色，益发显得出尘。他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她：“皇后娘娘久违了。”
楚瑶摘开面纱报以微笑，淡雅恬静，如清风拂面，“好久不见，云铮。”
云铮一愣，眼波微转，嘴边漾起了一丝苦笑：“在你口中还能听得一句云铮，真是难得。”
听凭瑟瑟而起的风吹起自己石榴色的袍角和衣袖，楚瑶垂下眼道：“一切都时过境迁了，王爷无需再耿耿于怀。”
“我且问你……”他沉吟着，抬眼与她对视，“当日在断魂崖旁，你明明可以趁我愣怔的功夫，拖着我一起坠崖……到最后为什么没有……”
楚瑶不语，静静地伫立着。良久以后才听得她说：“当日我确实有想过与你一起赴死，但是我又想你的一切不应由我来了结。或许，我去了以后，你会被皇帝当即处死，或许你会被囚禁一生……然而，你自视极高，性情孤清冷傲，若是在囚牢中渡过一生，想必……定是活不长的。所以，无论哪一种结果，你的下场定不会好过，我就不雪上加霜了。”
云铮的身子一挫，不由得向后踉跄了半步，邪魅的脸上浮起了惨淡的笑：“原来如此……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落寞，你对我了解得如此透彻。”
楚瑶但笑不语。
云铮犹豫了片刻，还是终于鼓起勇气问：“我想知道，若是没有轩辕澈，你的心……会不会有可能停留在我的身上？”
楚瑶一怔，神情间却依旧风平浪静：“如果你不是因为皮囊而真心喜欢的我，我兴许会给彼此一个机会。毕竟，我不是铁石心肠。”
云铮无言以对，仿佛被定住一般地呆立，脸上，是一片难辨的苍茫。
楚瑶淡然微笑，向他颔了颔首：“我的答案，想必王爷已然听明白了。听闻，妮娜小姐于不久前诞下世子，母凭子贵，成了定北王妃。在此，楚瑶祝福你们百年好合，安定两国能从此永息征战，共享和平。如此，我就不叨扰王爷了，就此告辞吧。”说着，她洒然转身，大步朝她心爱的男子走去。
云铮回过神来，目光久久停留在女子的背影身上。阳光普照，不用多想，她的脸上定有淡淡的光华浮现。虽然隔得老远，他却恍惚闻到了沾在她如墨发青丝间的薄荷那沁人的清香。
他眯起眼，暗自用心描摹着她的模样。
从今以后，也许再也见不着了吧？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这个永远刻在他心尖上的女子……今生，却注定与他无缘……如果，他比轩辕澈先上一步遇上她，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云铮闭上眼，黑暗中，依旧是她的倩影在脑海浮现。多年之后，每当他看到阳光下广袤无垠的草原，他都会忆起这一幕——远山、火红的枫林、纷飞的落叶，风景间如画的女子、如此美丽，如此动人……
含笑轻叹一声，他对着自己的影子摇了摇头。
既然无缘，何要纠缠？不如放下吧，放开她，也放开自己的心。他要尽快地赶回伊新草原去，那里，有爱他、等他的妻子，他刚降世的孩儿。他相信，那才是属于他的缘分，那才是属于他的幸福……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
风动树梢，惊扰了一对褐色的鸟儿，双双拍打着翅膀冲天而去，云霄间回荡着它们清脆婉转的啼鸣。
“瑶儿，走吧。”
似水的柔情仿佛涟漪般地荡漾在她的心头，她抬起眼与他炙热如火的视线相遇。
含笑将自己的手放入他宽厚的掌心，“一起走，不放手。”
……
走到姻缘树下，停下脚步，痴望着它的傲立如松。无数条红绸丝带高挂树梢，无数个诚挚愿望书写其上。一簇簇，一丛丛，红光闪闪，璀璨夺目，像一团熊熊燃烧的情爱之火。
“瑶儿。”他含笑攥紧了她的玉手，“现在，可以揭开谜底了。”
“嗯！”楚瑶心中一暖，抑制不住地笑得甜蜜。
只见他朝树上略一张望，轻提足尖，眨眼的功夫就把当年许下愿望的与布条打了个特殊的结的红丝带取了下来。
心在胸腔内柔柔一荡，与他似水的眸光交缠：“看看我们都写了什么？”
阳光下，只见两条红丝带上历经风吹雨打的略有些黯淡的字迹分外夺目。
愿以深情共白头，且有岁月可回首。
回首岁月忆情长，白头相携无离殇。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轩辕澈瞬间抬起头来，凝视她的双眸中亮起晨星般的光彩，万千言语尽在不言中。
他一把搂住身侧的女子，紧紧地，紧紧地揉入胸怀。俯下头，将灼热的吻一点点地印遍她的眉眼。
“谢谢你，瑶儿。”
楚瑶闭上眼，任由他热吻着，一颗被柔情包裹的心仿佛张开了翅膀，在蓝天白云间畅意翱翔。
“今年给你的生辰之礼不仅是带你重温旧梦……”他在她耳边轻喘，用双手捧起她的脸，爱恋地在菱唇间轻啄。
“还有什么？”她笑着睁开眼，望着她深爱的男子。
他含笑俯身吻了吻她的小腹：“还有，上天赐给我们的共同的礼物……”
“真的？！”她低呼，抑制不住地怦然心跳。
轩辕澈直起身，抓住她的双手，掌心的暖意透过她的指尖瞬间扩散开去，遍布了她的周身。
“是的，方才顺手替你把了把脉……瑶儿，我爱你……”
“阿琮，我也爱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