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兄为官之时,曾戏作小诗一首赠之,诗云:
青云,白云,皆为云。
然我是白云,听凭心之所向,翱翔长空。
元旦
清晨早早起身,汲来若水洗面。吃罢贺岁年糕汤,便出门登樱山。远眺富士,山峰深藏云雾中,不可一见。
下山时,路过逗子村,一农家的山茶花开出三四十朵。旁边,枝头参差交错的梅树上,斑斑点点,如蝴蝶的翅膀,仔细一瞧,原来梅花已开放。
当阳之处,偶可见一两朵紫堇、蒲公英。
村里的舟船上竖着国旗,挂着吉祥松枝。孩子穿上节日的盛装,有的在打羽毛板球,有的放着风筝。虽有些清冷,却也是一派新年气象。
一月一日记
冬的威严
冰雪尚未消融,天寒地冻。万物缄口无声,失去生机。
穿过沙山的松林,来到原野,北风嗖嗖刮着两鬓,握着手杖的手也冻僵了。天空寒云漫漫,一眼望去,满目枯山荒野。经过野川桥时,阴霾的天空飘雪如粉,霏霏而降,不一会儿,便又停止。
此乃“冬”也。披雪的茅屋身影龟缩于寒野中,一半田地已凝成冰雪。树林中传来怒涛般的吼声,那便是“冬”之声了。枯芦挂着残雪沙沙作响,枯干了,枯萎了,那声音仿佛要撕裂我的灵魂。
春天还不到来吗?
村庄尽头有一女子,正扫开积雪,采摘冬菜。村边山茶花红了起来,梅花也星星点点开放。
一月十日记
下霜的早晨
院中石水盆里结了厚厚一层冰。出门走在路上,见被打捞起来堆在路旁的海藻上白霜如雪。田越川河面上浮着一层薄冰,涨潮时,冰层发出嘎嘎破裂声,断裂的冰块随着潮水浮向上游。
走进河边的芦苇丛,脚踩着冰冻的泥土,拨开披霜的芦苇前行,五六只受惊的鹬鸟扑打着翅膀飞向对岸的芦苇丛中。芦丛的尽头便是农家的后院,一只渔网悬挂在阳光下,像紫纱一般闪闪发光。网眼上有像是白羽毛、闪着银光的东西,原来是挂在上面的冰片。
太阳渐渐升起,封住河川两岸的冰雪开始融化。随着冰霜消融,蔚蓝的天空、灰枯的芦苇、泛黄的松枝、紫纱一般的渔网便一一显露出来。载满海藻的小船,冲破薄冰,溯流而上。与岸边的农夫讨价还价一番后,买回海藻,用作麦子的肥料。一船的海藻仅三四十钱。
一月十六日
伊豆山火
傍晚,伫立海边,见半边天空火光数点。是星星?过于红了。是渔火?过于高了。啊,原来是伊豆的山火。
白昼遥望,海的对岸处处青烟袅袅,夜晚便又如此火红。是山火乎?或许大海对面也有人家,是他们点燃的火焰吧。或许是住在海对面的“人”为给相隔十里海面的“人”传递生活的信息而点燃的烽火吧。
一月二十日
霁日
今日的天气也如水晶般清朗透明。
河上水雾弥漫,道路坚硬似铁,田野一片霜白。
弄碎院中石水盆里的冰,一边洗手,一边往后山方向张望,见“咳嗽神祠堂”下,五六个男子在烧火、闲聊。青青的烟雾掠过山头,飘散在旭日晨空中。
不一会儿,他们上山割起白茅来。沙沙、沙沙,遍山白茅的山丘像被剪掉头发那样,从上到下被剪掉了白茅,转眼间,便半山光秃。
一捆捆枯茅被扔了下来,堆在山脚下。
朝日洒满庭院,邻家的主妇挽起袖口,去到井端洗濯,客栈的女主人则满面阳光切着腌萝卜头。旁边,两家的孩子三四人在嬉戏玩耍。行人相见,寒暄的竟是同一用语:“今天真暖和呀!”午后,潮退了。河口的浅滩上,妇女孩童在采摘海青菜,拾捡牡蛎。河畔的芦苇丛中,有人在簌簌地割着芦苇。
背阳的水田里依然结着白茫茫的冰,当阳处则渐渐冰雪消融,不时发出吱吱的破冰声。早晨,已经有人在“咳嗽神祠堂”点燃了火,过去一看,木瓜已含苞,枇杷花则已凋萎。
背着枯松枝、枯细竹的男男女女,手里拿着耙子,走下山来。
邻家的劈柴声频频入耳。
一月二十五日
五谷神祭日
初午的大鼓声咚咚响起。
梅花已开六七分,麦苗才长二三寸。
村村插起印有“奉献稻荷大明神”的旗帜,男孩女孩换上盛装来来往往,家家盛宴,人人皆醉。
二月一日
立春
今日立春。
潮水退了,沙滩宽了,大海窄了,水面低了。
傍晚出门,漫步海边。
夕阳快要落山,西边天空笼罩在浅蓝的雾霭中。
太阳在梦幻般的夕霭中微微泛黄。
落潮后,露出广阔的沙滩,镫摺鼻礁石与鸣鹤鼻礁石,黑糊糊地延伸在海面上。有人站立岩石上,高仅一寸。有船帆,宽一分,点点浮在视野的尽头。大海溶溶,水如膏脂,欲流还止,只在沙滩边卷起小小涟漪,缓缓融入沙中。日光茫茫,在海面流动。鸣鹤鼻礁石的影子,映在鳄鱼皮一般高高低低的沙滩上,狭窄处影子凹陷,宽敞处影子呈圆形而卧。天空入眠、太阳入眠、大海入眠、山峦入眠、山影入眠、帆影入眠、人亦入眠。
立春的傍晚,天地浑然融成一片。
二月四日
下雪天
早晨起身,往外一瞧,天地间白雪皑皑。
午前,雪花似粉,纷纷霏霏。午后,绵雪片片,飘飘扬扬,一直下到黄昏。
推开格子门,见漫天玉屑纷飞狂舞,后山也笼罩在茫茫雪雾之中,一片朦胧。一阵大风刮来,卷起地面积雪,雪花满天飞舞。午后,雪越下越大,终于连马车也无法通行了。厚厚的积雪压断枝梢,嘎吱折断的声响传来两三声。
天地一片白茫茫,唯有前川河呈灰黑色。十数只海鸥飞来,游弋水面,时而可望见两三只飞起,张开翅膀奔向风雪中,却又被狂风阻挡,徒然飞回水面。
终日雪花纷飞,天地隐埋雪中。人也困于风雪中,就这般迎来夜晚降临。
晚十点,提着灯窥视外边,天空依然银雪纷纷。
二月十六日
雪后晴日
夜来风雪停息,今日晴空如玉。
太阳高高升起,蒸散着积雪。屋檐上的雪最先融化,点点滴滴似雨落下,汇成小河。溅起的水泡浮在水面,犹如圆形的小船,顺流而行。关上纸格子门,雪水滴落的影子掠过纸门,疑是降雨。推门一看,水滴像闪光的珍珠一颗一颗从天空掉下。伏在雪中的夹竹桃,随着积雪消融,压力减轻,渐渐便抖落掉残雪,舒展开了枝叶。
富士山整个一座山像是包裹在一层棉花里,体态丰满。太阳照射下来,山巅的水蒸气开始像雾一样升腾。相豆的群山雪白透亮得令人惊叹,仿佛离我们近了五六里。
初春的雨
午前春阴,午后春雨,温暖悠闲又宁静。
逗子的梅树大多已枯老,八幡的树林中,背着小孩的老婆婆,正捡着松叶松子和枯枝。雨从松树、杉树、榉树的缝隙间漏下,滴落在铺满枯叶的沙地上。
从村里行走至原野,见麦苗一点点绿了起来,路旁的枯叶也萌生出斑斑绿芽。春雨潇潇,神武寺的山峦碧雾蒙蒙。樱山上虽尚可见斑斑残雪,但山峰、树木、屋舍、田地无不浸润在春雨中,滋润而丰泽。河边的枯芦多半已被割掉,只剩下这里一丛,那里一簇。河面明亮了,田野宽广了。远处,一只渔网挂在春雨中。
梅花浸香,山茶溢红。麦苗的绿滋滋润润,山峦的碧袅袅飘烟。
这春雨,催熟了春色。
归来行至富士见桥畔,见两只小船浮于水面,船上盖着草帘子。是谁刚刚淘过米吧,乳汁般的淘米水从倾倒的木桶里淌出,点点滴滴融进春潮中。潮水伴春雨,如膏似玉。海面蒙蒙,春帆一点,穿雨而来。
二月二十三日
初春的山
登上后山。
天空雾霭蒙蒙,群山披霞,真真切切的春天来临了。
大海溶溶,水天相连。如练的水面映着富士山的皑皑白雪,远处的渔舟比海鸥还微小。
山村还在寒冬枯景中。然而,霞光已匍匐大地,四处洒满春色。
一孤鹰朝山下悠然盘旋。山崖、田畔处处可见青青萌生的款冬,榛树挂出花朵,春兰也已早早开放。枯草残叶间,春,已萌动。
二月二十八日
阳春三月
阳历三月,桃花尚未盛开。然春云蔽日,春意浓于酒。
路过逗子的村庄,梅花正白,行将凋零。山茶花开得比叶子还多,早开的花朵已凋谢,花瓣啪啪落地。弹棉絮的弓声、鸡鸣声,悠然回荡在春日村庄的上空。
田里的水转暖,杂草青青,肥沃如油的泥土吮吸、吐露着水分,啪哧啪哧作响,宛如泥土也在抒发着复苏的满足。
麦苗更加葱郁翠绿,油菜花初开,田畔的野玫瑰吐出簇簇新芽。
昨日春雨融化了箱根、足柄山的积雪,富士山从山脚至山腰也脱下了银装。
三月三日
春之海
坐在不动明王殿前,眺望大海。
春日的大海溶溶荡漾。有的海面如巨大的蜗牛爬过后留下的痕迹一般,光滑白亮;有的犹如亿万条鳞类生物在涌动,青波摇荡。靠近岸边的水流透明,泛着白矾色。圆圆的岩石投下紫光,横卧水中。
茶褐色的海藻像梳理过的长发缠绕着礁石。海面平静,没有大浪,唯有荡漾的波纹像在熨烫衣服褶皱一般,一浪一浪涌来,打在岩石上碎落。海水涌入岩石凹陷处,便在里面荡起水声,漫入小石子堆里的,则如窃窃私语声。
一只用鱼叉捕鱼的小船,船桨不时落在船舷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一男子在捕捉章鱼和海虾,脚蹚在浅水中,扑哧扑哧溅起粼粼水花。
三月十三日
春分时节今日进入春分时节。
梅花缭乱,青青麦苗已长出茎秆。菜花满开,山茶飘落,满地嫣红。
来到原野,田埂上笔头草、芹菜、荠菜、马兰、野蒜、艾蒿簇簇丛生,令人无处落脚。菜薹上长出了花,款冬也撑开了小青伞。草阴下,含羞的紫堇,娇美无比。蒲公英将她那小小的太阳毫不吝惜地撒落田间,木瓜亦张开红唇。
听田埂间的流水声,溶溶流畅,那其中融入了无限的春意。刚刚087半寸长的小蝌蚪,在温暖的水中游动,农夫们也已开始翻田犁地了。
河边枯叶残根中,生出了比茅花大,比竹笋小的芦芽,吐露着暗红。
田野里云雀欢叫。近日,邻家的榉树上每日黄莺啼啭。
三月十八日
参拜伊势神宫
书窗外,传来阵阵丁零零的马铃儿声和欢笑声。出去一瞧,见三四匹马披着红、白、紫各色彩带,乘坐的男子一身旅行装扮,正被男女老少团团簇拥着,热热闹闹走向车站方向。原来是庆祝参拜伊势神宫的起程仪式。
遂戏作小诗自乐:
一、麦苗长得快,稻种还未撒。
桃花开得艳,菜花正芬芳。
二、参拜伊势宫,日子已到来。
五十三驿站,古时走十日。
今日乘火车,一日便走完。
三、旧式小礼帽,横斜头上戴。
红毯垫屁股,马铃声威风。
四、“哎呀,太郎作,这就要出发?”“我当是谁呀,原来是阿松。
去去我就回,礼物要什么?”
五、“礼物我不要,只想把哥劝,伊势有松阪,有名烟花巷。
切莫迷心窍,快快把家返。”
六、“哈哈哈,呵呵呵,叮当马铃声,渐消云霞中。”
三月二十五日
海岸落潮
一块平坦的磐石,平整得甚至可在上面建房屋。这磐石今日露出了水面,沐浴在阳光下。附着在岩石上的海草在太阳的照耀下飘动,似乎在喃喃自语,那模样煞是有趣。岩石的裂缝处,忘记退去的潮水被阳光照得暖呼呼的,游弋着许多不知名的小鱼。
从一座岩石跳到另一座岩石,我来到海岸的尽头。见一深潭,潭水清澈碧绿,褐藻、铜藻、刺松藻等海草随波飘摇。阳光投下一条条金线,在水底织成美丽的彩缎。栖息于岸边的隆头鱼、菖鲉鱼、虾虎鱼、丝背细鳞鲀鱼等游出岩石,钻进海藻里,游来游去。又可见绯红的海松、朱红的海星、紫色的海胆、绿色的海葵、茶色的海兔。这些奇妙的动植物将水点缀得五彩斑斓,水中的春色胜过了大地的春色。
嗅着潮香,站在岩石上眺望,采拾羊栖菜、紫菜、海贝、平螺、蝾螺、白姑鱼、玉螺、海胆、贻贝、疣鲳螺的女子,点点身影出现在岩石间,偶有身着艳丽服装的女孩夹杂其间,将海岸点缀得如同鲜花盛开。
一位用鱼叉捕章鱼的男子,一手拎着盛有油的竹筒——那是澄清海水用的——一手握住铁矛,从一块岩石跳跃到另一块岩石。捕鱼小船也灵巧地穿行于岩缝间。渔夫把头埋进船底的窥视孔,一边观察着水底,一边轻声与同伴说话。
岩石远方的大海,狭长如细带,忽而与深蓝的天空相离,忽而银光闪闪,海天相连。春帆的影子两三点,远远地从伊豆的山峦前掠过。
磐石与陆地之间,一汪潮水自然成池,山影浸在绿波中。有渔家孩子五六人,正将自制的小帆船浮游于池中。微风吹起船帆,小船驶抵对岸时,孩子们便拍手欢呼。风止,船行中流不动时,孩子们便投石驱之。有一聋哑孩子,年纪稍长,看到自己的小船顺利抵达对岸时,便兴奋地拽着其他孩子的衣袖,用手指给他们看,发出嘻嘻的笑声,真令人怜悯。
四月二日
沙滩落潮
去金泽赏牡丹,归途中,到野岛一游。由野岛到夏岛,直径约半里长的沙滩上,到处是拾贝的人流。对于这一带的农妇渔女而言,这沙滩完全就是她们的衣食之田。从老妇人到五六岁的小女孩,人人都戴着头巾,用红绳高高系起袖口,打着赤脚,一副麻利的打扮。她们右手捏着铲刀翻刨着沙子,左手敏捷地捡起挖出的海贝。有的还在尺把长的竹筷子尖上绑上锋利的东西,在沙滩上挖洞,刨出竹蛏贝来。
收获最多的是蛤蜊和蛤仔,文蛤、螺蛳、竹蛏、马珂贝等收获也不错。偶尔也有海蟹、对虾等藏在沙里。蛤蜊[1]如同其名,被刨起来时,会突然吹吐盐水,像是在吐唾沫嘲弄人,面目可憎。竹蛏藏在洞里,如果不是看准后一刀戳下去,便会马上逃匿,不知去向。海虾在退潮时来不及逃走,会藏身沙中,或许自以为这是一个牢固的隐身之处吧。不过,海虾一旦被刨出,便也乖乖就范,令人忍俊不禁地联想起平治之乱时的信西。
极目远望,沙滩宛如一大圆盘,碧蓝的大海好似锦带缠绕四周,葱翠的远山便又似镶在海边的彩条。圆盘上铺着浅紫的沙,随处积留的潮水坑,浅浅的,不足打湿脚跟。小蟹在爬行,稚鱼在游动。处处传来扑哧扑哧的声响,是小蟹在自语,还是沙在与阳光对话?静静观望,圆盘上拾贝的人群星星点点,犹如蚂蚁散在。或低着头,或俯着身,或弓着背,像螃蟹一样刨着沙,紫沙簌簌地被翻了一遍,盖上了黑黑的一层。拾贝的人流中,有的唱着歌,有的默不出声,有的在呼叫远处的同伴,有的在近旁细语。不时有人站起身来伸伸腰,她的头露出圆盘,高出如带的海面,似乎快要顶到白云悠悠的蓝天。
多么悠闲的景致呀!大海又远又长,帆影又细又小,远山碧绿,云彩蔚蓝。数以百计的老妇童女聚集此地,自个儿翻沙拾贝,忙得不亦乐乎。水桶、竹篮、各式工具随处可见。山影卧在沙滩的水洼里,万物悠悠然融进春色中。
潮水渐渐上涨,人们或抬着畚箕,或肩挂竹耙,或身背竹筐,或手拎水桶陆续而归。
“还在刨吗?”“小心呀,潮水涌上来了。”人们相互寒暄着,提醒小孩子们注意安全。
有晚来的人却迟迟不肯离开,仍在全神贯注地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