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十四骑策马自参中县北门出城,转瞬间便消失在了官道上。到正午的时候,栖梧客栈会发现二楼客房里横陈着三十多具中毒而死的尸体,到时会引起这座小县何种轰动,不得而知。
在十四匹马离开两刻钟后,又一匹马慢悠悠的从北城门出了来,正是林立。
在林立刚离开不久,自望梁城来的命令进入了参中县,这座边塞小县封了城,并开始严查外来人士。
星空图所指向不暌山的线路,三座途中的小县沿陈国北部边境而布,中间的山野多因数年前圣战而坚壁清野,难以见到人烟。
林立跨坐在马背上,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拿着在参中县买的《化气吐纳法》,念念有词的低声读着。
修行者与不能修行者虽生活在一片天地里,但向来是两个世界的人。在云泥大陆上,只要迈入了修行门槛后,在任何地方都会即刻成为人上人,被奉为座上宾。
早在三十七年前,林立刚到云泥大陆时,他便读到过“化气吐纳法”,但修行本身就是凭天资和悟性的事情。权贵们可以花钱或者凭关系让一些修行多年的高人强行让他们感受到天地元气,寻常百姓却没有这个条件,只能靠天赋。
一切修行的根基,都在遍布山川木石中的天地元气上,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空气是否稀薄,但只有感受到元气的存在,才能说有了成为一名修行者的前提。
但其中难度之艰巨,真正在云泥大陆上从生到死的人们,大多数人究其一生,只会在孩童时期尝试去感受元气一次,那次不行,便终生不会再尝试。因为真正天资能感受到元气的人太少,说是十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即使是张安国这样心慕成为修行者的人,他也并未过多尝试凭借自身去感悟到元气存在。不过林立自然是个异数,因为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修行对于他来说是颠覆旧世界认知的事情,他即使初次尝试失败过后,也会一直这样想:都让我到这个世界来了,难道就不给我什么异秉些的天赋么?
他最初在酒楼当账房的那十年,夜夜练习化气吐纳法。
人虽然都会期待外力来擢升自己,但也必须要靠自己的努力。林立就是这样想的,然后直到今天,擢升他的外力终于出现了端倪,他仍未感受到天地元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化气,先天地而成,莫见其形,莫知其名。”
“甲己土,乙庚金,丁壬木,丙辛水,戊癸火,此十干化五行真气也。其法取岁首月建之干,如甲己丙作首,丙属火,火生土,故化土,馀仿此。”
《化气吐纳法》头两段阐明了元气是几乎存在于天地间所有自然形态的物体中,遍布五行,而后面的内容则长篇大论,都是在教人如何呼吸冥想,只有呼吸冥想到仿佛自身已经脱离了肉体的限制,成为了像石头、草木、山川那般的属于大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便能感受到天地元气。
这说起来简单,可要去做的话那可真是难如登天。就像这里面说的“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林立记得自己早在地球上的时候,阅读过《道德经》,里面说能把自己当成大自然一部分的,就是圣人。要精神思想达到圣人境界,才能稍窥修行之路的门槛,这是何其艰难的事?
在度过了当账房的那十年后,林立并未放弃继续阅读《化气吐纳法》,不过花在上面的精力和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今年年初他加入野战军后,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去吐纳过。
本来按照书上的要求,吐纳是需要盘腿静坐的,但林立已经盘腿静坐过不知道多少个晚上,都没有任何成效,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已经不再拘泥于书上的琐节了,他在任何时候,想冥想的时候就会去试试。这也锻炼了他的内心,比如让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迅速冷静下来。
比如昨晚他目睹张安国杀人,然后起夜的副将在走廊上遇到张安国。趁张安国带副将进屋看尸体的时候,林立当机立断冲出去离开了二楼,不然再晚那么一点,等那些野战军士兵全部起来,他恐怕就插翅难逃了。
如今因为即将前往的目的地,林立对自己接下去的人生又重新充满了期待。虽然一切都仍未知,但正是这种未知,往往才能给予人向上的希望。
参中县离青玉县距离三百余里,如果策马狂奔的话,向前面张安国和他剩下的十三个手下那样,一天里大概能赶到两百里的路程,然后马肯定会累死。最后一百里则需要步行两日才能到。
林立想的是到了宽阔道路的时候,再有节制的策马提速,这样他虽然比张安国等人会慢个半天左右,但可以一直把马用到抵达青玉县,主要是,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赶时间。
参中县外官道往外三十里,进入了当年陈国开辟出来的粮草路线,近年边境往来人烟不多,笔直的大陆上留下凌乱的蹄印。林立通关观察这些蹄印保留的状况,判断张安国等人领先了自己大概已经四五十里,在接下来的大半天里,他们的距离还要继续拉大,但之后就会缩小。
到晚上的时候,林立骑着马进入了一片遍布乔木的连绵山坳中,想着找个地方让马停下来过个夜。
林立是不需要睡觉的,但多年当猎户的经验,让他养成了非紧急情况不在深夜赶路的好习惯。深夜里野兽横行是一点,另一点则在于,虽然他的身体不累,但精神也需要调养。
阴暗的山路上,骑在马背上的林立东张西望寻找着有没有可以栖身的地方,没有发现路面延伸着一行极深的车辙。
车辙够深,意味着它够新。那就意味着某辆路过了此地的马车,离林立很近。
……
人们走夜路习惯举着火把作为灯光,因为人需要光,摸黑的都是野兽。
如果人在夜里摸黑,那说明他盘算着某些类似野兽的行为。
一处微高的山坳转角处,有一块十几丈大小的草甸,草甸上停放着一架轿子。轿前静静站着十六个人。站在黑夜里,无声无息,如同雕像。
轿子前的布帘是开的,月光照进去,里面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轿子后帷上,那个巨大的“庞”字,在黑夜里很难看清楚。
林立骑着马转过山坳的转角,便与他们相遇。
“请留步。”轿里传来老人低沉的声音。
林立勒缰停下,有些吃惊,不过立刻平复了多余的情绪,警惕的看着面前的十几人。
老人缓缓从轿子上走了下来,依然站在轿前的十六名护卫身后。林立坐在马背上,沉思片刻,主动开口说道:“您好,请问有何贵干?”
“我不好。”老人说道。
“我本在岭南悟道修行,但三皇子殿下急令吩咐我做事,我已年老时日不多,修行之路道阻且长,短时间内再无进步,恐寿元将尽。一个随时担心自己要死的人,能好么?”
“真是辛苦您了。”林立点头说道,“您说的三皇子一定不是个好人。”
“受禄于人。”老人说道,“老夫姓庞,鄙任陈国国师,不知阁下贵姓。”
听到国师二字,林立微惊,微微眯起了眼,十指死死勒住缰绳,说道:“晚辈参中县人,仗年少任性游历,不敢报鄙名。”
“你不是参中县人。”老人说道,“我昨日自参中县借道,里面的所有人我都看了一遍,你不在其中。”
老人拨开面前的护卫,走到前面,指着林立说道:
“你是圣徒。”
林立一脸惊异的看着老人道:“晚辈不知您什么意思。”
老人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一只手掌,指向林立胸口。
林立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微烫,急忙伸手去掏,解开外衣,悬在胸前的吊坠赫然发散着隐隐的微红光芒。
老人睁开眼,微笑道:“我已经七年没见过神辉了,五帝山禁止信仰以后,南方诸国一应效行,圣徒已经不多见了。”
“你这是哪方神殿的徽章呢,老夫当年也在光明神殿记过名,有一块光明大神官赠予的白玉徽章,想起来甚是怀念啊。只是前些年谨遵皇命,所以把它给毁了,你能把你的给我看看么?”
林立默不作声。
老人笑了笑,说道:“好罢,那老夫再问你几个问题。”
“你是要去前些日子星空图所指的不暌山,对不对?但你不能去。”
“黑暗大神官真的存在,对不对?光明的徽章是纯白的、宣典的徽章是金色的、裁决的徽章是血红的,你那是暗红、还是褐色,你那是黑暗神殿的徽章,对不对?”
“老夫一生游历诸国,从未见过黑暗神殿的徽章,从未见过黑暗神殿的信徒。”
“陈国没有名叫不暌山的地方,天戎山脉里也没有不暌山,星空图指的地方,在地貌舆图里本只是一片无人的茂林。你到那里去,想做什么?”
“老夫能想到最惊人的设想,莫非就是你与不暌山处等你的某人,妄图复辟圣殿?”
老人一口气问完几个问题,静静的望着林立。林立胯下的马感到面前不详的气息,有些不安,低声嘶鸣。林立沉声说道:“晚辈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没有关系,我知道就行了。”老人说道,“洁净圣殿不能复辟,这个世界不能再有圣徒,所以……我今晚会杀死你,不论你想干什么,有没有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