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云怀胎十月,终于生下了孩子。
农历六月,正是农忙时节,所谓双抢,种下的稻子要收割,播下的秧苗要莳到田地里去。田埂上的豆子,“六月黄”一粒粒已经爆满欲裂,再不收回家就得烂在田地里了,大豆子“八月报”更是要急着种下去。
成森家四亩地,在山坳下的三亩是种着水稻,山顶上的一亩地则种着抗旱的尼豆,都是着急要收了。成森在农忙的时候也得去田地中相帮着干点活,累了就会被娘吩咐着去田埂上坐一会。时云挺着肚子,也跟着公婆在挑稻子。成森爹娘这一个季节干活特别有劲,两老口子时不时好说个笑话。倒是成森有点烦躁,爹娘前面不敢放肆,在时云面前可以抖点威风。
时云在前面挑着两箩筐谷子,一个踉跄,突然摔倒了,谷子洒出来,倒是不多,成森爹娘虽然心疼,看着大着肚子的时云,也只得可惜一声。时云惶恐地正低头去用手扫着谷子往箩筐里装,在后面拎着晌午吃饭家伙的成森在后面踢了一脚,“死婆娘,走路也不会走,散蹄子了?”他爹娘在这会儿倒是骂起来,“你这个冤孽,你哪是在打你婆娘,你这分明是打你肚子里面的崽啊。”
一到晚上,成森更加烦躁,动不动就摔东西,有一次竟然直接拿碗向时云砸过来,他娘心疼得不得了,一个心疼砸坏的碗,要补都没有办法,一个则是心疼未出生的孙儿。晚上夜话,成森娘就会流泪,“他爹,成森这样子......”
“唉,你这个婆子,瞎想个鬼。到时候孩子生下了,牛枷上了他颈子,由不得他不顾家了。”
“哎,”婆子在心里叹息,有一句滚烫的话在她的心里来回盘旋了十多年,就是不敢去想,“万一成森像他老兄那样......”想到这里,成森娘马上打住。
现在好了,时云的肚子眼看着渐渐大了,“伯娘,时云着肚子大、圆,保准是个崽呢?”有人看着成森娘会这样说。
“借你吉言,到时候添孙,请你来吃姜酒呢!”成森娘这会儿是最快活的。
时云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成森娘又让成森与时云分开睡了,不过,这一次是时云睡在大床上,成森睡在小床上去了。时云倒是没有啥感觉,成森却是不高兴了,平时总要来寻事,被娘喝住过几次,以前说的是,“你还要身子骨不?”这会儿说的倒是,“我们家还要香火不?”
一个晚上,时云突然在床上大哭打滚,成森娘起身看过,慌张地对成森爹说,“他爹,快去叫接娘。”他爹爹也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服就往外走,“你去请高香啊。”高香是这远近闻名的接生婆。成森爹在外面答应一声,就走远了。可喜这时候月光正好,成森爹一路走过去,连火把都不要打。等到一晌饭功夫,成森爹已经带着高香进屋来了。
时云这会儿已经没有力气大叫了,正在床上哼哼,成森娘在一旁落泪,成森呢?他仍旧睡在床上,时不时咳上几声。
高香过来一看,这可不得了,是倒着生的,娃儿身子已经出来了大半,可以看到皱巴巴的小鸡了。成森娘是老成人,自己虽然不接生,也知道这个情形不稳妥。高香放下自己的布包,先不忙着动剪子,“成森娘,你快去找几个力气大的婆娘过来,要两三个啊。”成森娘领命而去,在心里盘算一下,就挨个请了几个妇人过来,当然,成森娘也没有忘记哀求刘仙娘过来瞧一瞧。
高香看着成森娘领着仙娘也过来了,不由得有点不悦,但是人命关天,也就不去计较她了。她指挥着两个妇人,掰开时云的腿,一个坐到时云的肚子上去。这时已经低下去的叫声,又高亢地撕裂着叫开了。
“用点力,用点力。”高香在下面看着孩子一点点地出来,不由得着急地吩咐两个扯着时云大腿的妇人。那边,成森娘正与刘仙娘在嘀咕呢,“是是,老爷说得在理,接娘也要用,老爷这边也要用法力。”
“你去拿一个瓷碗过来。”仙娘吩咐道。成森娘不由得有点胆寒:一般不到万不得已的程度,在生孩子的当口,仙娘是不会用上瓷碗的:仙娘是要用这个瓷碗占卜一下这个屋子是否进了产后鬼(就是因生孩子而死的妇人来人间找替代的鬼。)瓷碗拿来,仙娘口中喃喃几句,扑通一声,将碗摔在地上,“老爷,我媳妇没事。”成森娘看着瓷碗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终于停下来,碗没有破,说明产后鬼没有来她家,时云没有事,她吊在嗓子眼上的心终于放下来,现在就看神仙老爷怎么作法了。
那边也嗨哟一声,传来欢呼声,高香一叠连声说,“天老爷保佑,天老爷保佑,罗家喜得公子了。”成森爹娘突然觉得嗓子眼有点痒,眼睛有点热,哽咽着正要道谢。其他的几个妇人争着说,“伯娘,要喝姜酒,吃红蛋啊!”
“要得,要得。”成森爹嘻嘻笑着,搓着手,成森娘赶紧去床底下拉出装鸡蛋的篓子。这一篓子鸡蛋可是积攒了几个月,平时除了时云,连成森的鸡蛋也给断了,就等着这一天了。这里讲究生了孩子,要熬一大锅姜糖水,加点米酒,遍分众人,用红色的粉末煮一大锅鸡蛋,村里相亲每户至少要四个,谓之为四季发财。新做了爸爸的后生还要挑上两箩筐的鸡蛋,泡米花什物等,带上一束葱,到了女方娘家门口,放上一挂鞭炮,名之为“报聪”,寓意孩子聪明健康来到人间,先特意向娘家人报告。时云虽然没有兄弟姐妹,爹娘也早走了,但是,好歹有个叔叔与婶娘,婶娘还是成森堂姑姑,不去也不太像样。
成森爹就去拉还在床上躺着的成森,“娃子,你都做爹了,也要知点事。”成森不情愿地起来,到布包着的那个黑色的肉团那里看过,仍旧坐回了自己床边。
众人吃过红蛋,喝过姜酒,纷纷向成森爹娘告别,“伯娘好福气,以后要享孙子的福了,做诰命夫人了。”成森爹娘红着眼睛嘿嘿地笑着。妇人们也走到时云床头,拍着时云脑袋说,“婆娘肚子争气,生个公子替罗家接后。”众人都走了,成森娘指派着成森爹把接娘送回去,当然,少不得包上早就准备好的一匹布。
秋凉已过到初冬,过了忙乱的双抢与秋收,父母对孩子们的农活要求也降低了,禾坪上的孩子多起来,有打陀螺的,有抓蚱蜢的,还有拿着一种叫“丁丁蓬蓬”的小飞虫,用娘纳鞋底的棉线吊起一条腿,捏住线头,突然一撒手,着小飞虫就啪的一声打开翅膀,飞舞起来,煞是好看。也有些小孩沿着墙根走着,看到墙壁上有一个洞,就争先恐后地用小竹子去挑逗,“蓬”的一声,里面飞出个小虫,孩子们都笑着一哄而散,甚至还有上树掏鸟窝的,拿着鸟窝,哧溜下来,树丫划着了******,甚至划破了裤子,回去又是被自家爹一顿好打。
时云作为奶孩子的妇人,是有资格坐在这里观看的。为了让她好好带着自己的孙子,成森娘已经减掉了时云大部分的工作,现在只负责做家里的饭食,关注好鸡与猪就行。成森仍旧时时要在床上躺着,他对时云的热乎劲早已过去,有时候操着棒子追着时云打,竟比爹爹下手还要狠。
时云抱着奶娃子坐在禾坪上的木墩上,看着孩子们闹腾,恍惚记得当年自己的爹娘,农忙时节,一到晚上,各家各户都会派人守着自己的谷堆,爹娘就会带着她,铺上一面破席子,晚间爹娘的鼾声似乎还在耳边想着。
深冬了,老屋场的戏也要开场了。老屋场是远近闻名的大村,祖上还出过几个秀才,当地童谣唱道,“我的爹啊我的娘,养女莫嫁老屋场,十间屋子要你扫,十石糯米要你趿。”这是农村女子对富庶人家生活的想象,极言老屋场房子多,米多,媳妇要做的家务活更多。当然,老屋场也有穷人家,成森娘就是老屋场的姑娘。
老屋场每年深冬的大戏连演七天,按照惯例,这个时节是要邀请嫁出去的新姑娘老姑娘回娘家看戏的,成森娘家日子过得磕巴,受邀的成森娘体恤娘家,有时候看过戏,也就主动要求回家,不给娘家嫂子添麻烦。今年,新生了孙子,娘按照习俗,婆婆的娘家,媳妇的娘家,等孩子满月要接孩子过去“走月”,以示孩子已开始人世的生活。时云的婶子在孩子满月带来了一身孩子衣服,对着成森娘说,因为自家婆婆刚去世,怕对孩子不利,所以不邀请时云与孩子回娘家“走月”了。成森娘舅则与成森娘商量,干脆等唱大戏邀请成森娘一块过去,一个是热闹、喜庆,另一方面成森娘知道,也为娘家省了些麻烦。等到唱戏的日期确定,成森嫂子想着不能给外嫁的姑子塌面子,所以早早就备下了几铺床,派了儿子来请姑娘,并特意邀请已经几个月大的外孙子过去。
商量妥当,成森一家就备下要带的物什,尽管成森娘的爹娘早去世了,但是还有本家的叔伯呢!成森娘又得急急备下一些鸡蛋,每个叔伯分亲疏,鸡蛋的数量也不一样......
外面春生从门外探出头来打招呼,“满满、婶子,准备去老屋场看戏呀?”时云生了孩子倒还是第一遭见春生,想着上次的事情,时云不由得满脸赤红,抱着孩子,说要去喂鸡,就咚咚地走开了。
“哟,春生呀,听说是你们的戏班子呢?到时候给我找个头座呀!”成森娘满脸欢喜的应答道,
“那当然,那当然。”春生满口应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