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秋,黄昏。
夕阳已染红了半边天,枫林也已换上了红妆。
姜衍穿过这片火红的枫林,飘香楼便已在眼前;此时,它的生意正如这片枫林般红火。
飘香楼是雍城内最有名的酒楼,即便是隔着这片枫林,它的酒菜香味也能飘到对面繁华的街市上。
姜衍就是循着这香味找过来的。
他来雍城也有两个月了,但他还是第一次来到飘香楼。
这两个月里,只要墨比完毕,他就会回到墨府的馆舍,吃住全都在其中,绝不会有出门的心思。
但今天不同,今天他必须要犒劳下自己。
因为今天他终于进入墨比四强,他那老墨匠师父的遗愿,也即将完成——成为墨师。
老墨匠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进入墨府成为墨师;尽管他的墨术不比墨师差,但他的愿望却难以实现;因为他老了,斗志也跟着死去,他一生只能窝在黑水镇,当一个籍籍无名的墨匠。
还好他捡到了姜衍。
他把毕生墨术都传给了姜衍,同时把毕生愿望也寄托在姜衍身上,直到临终前还在不停地叮嘱着。
姜衍不愿辜负老墨匠的期望,但他十分厌倦这种期望,这种期望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所以老墨匠一死,他就来到雍城参加这次墨府的墨比;尽管他才年仅十六,但他完全有信心能拿到墨比冠军;事实证明,他没有高估自己,因为冠军的宝座已在眼前。
现在他要好好放松一下心间那根紧绷的弦,他要上最好的酒楼喝好酒,吃好菜。
……
……
构建恢宏的飘香楼分三层,第一层是普座,第二层是雅间,第三层是贵宾楼。
第一层的普座大堂内,装饰得美轮美奂,几百余张桌椅古朴而精致;此刻大堂里人声鼎沸,酒菜溢香。
姜衍找了一张靠墙的空桌,询问了价钱,在酒楼伙计的一脸嫌弃下,点了半斤玄狍肉、口菇炖龙肉、如意豆和一壶酒。
飘香楼的酒菜价钱贵得惊人,吃完这一餐,他袋里的金币就所剩无几,但他不在乎。
不多时,酒楼伙计便将酒菜端了上来,当他正准备动筷时,却发现多了两道菜。
两道好菜,两道以他袋里全部的金币也绝付不起的好菜。
姜衍可不想吃霸王餐,他连忙把没走远的伙计叫住:“小二,这两道菜不我的。”
那名伙计走了过来,脸上却有了恭谨之色,道:“公子,这两道是您的朋友加的,这桌菜您的朋友已付过账了。”
朋友,在雍城他哪有朋友,他只有对手。
姜衍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是谁呢?谁会无缘无故地请他吃饭?
很快,答案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二楼的雅间,走下一名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径直地走到姜衍桌前。
从姜衍出现在年轻人的视线里,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仿佛整个大堂内只剩姜衍一人。
姜衍也在凝注着他,问道:“阁下是?”
年轻人盯着姜衍,不急不缓道:“一个欣赏你的朋友。”
姜衍道:“我在雍城只有对手,却没有朋友。”
年轻人抓了把椅子,坦然的在姜衍对面坐下,道:“如果一个人没有对手,那这个人要么是太厉害,要么就是太无能;但一个人连朋友都没有,那岂不是太无趣了,你应该不是个无趣的人。”
姜衍面上泛起了笑容,笑道:“我喜欢有趣的人,而你好像是。”
年轻人也笑了,道:“你现在有了朋友,又怎能少了酒。”他说着,准备去拿酒杯,却发现桌上只有一个酒杯,两人又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很快伙计拿上了一个酒杯,满上酒后,两人都对举酒杯,年轻人一饮而尽;而姜衍的酒刚到唇边,却停了下来,道:“我好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年轻人问道:“什么事?”
姜衍放下酒杯,道:“你早已认识了我,而我还不认识你,这很不公平。”
年轻人看着姜衍的酒杯,道:“这就是你不喝这杯酒的原因?”
姜衍道:“面对一个来历不明的朋友,这杯酒我实在喝不下去。”
年轻人没有介意姜衍的猜疑:“我叫林默,雍城林家的林,沉默的默。”
林家,雍城四大修炼家族之一;就算姜衍再孤陋寡闻,也知道林家在雍城里的地位;就算姜衍在闭塞视听,也听说过墨术天才林默的名字。
可让姜衍意外的是,同在墨府四强榜上有名的林默,竟出自修炼世家。
林默见姜衍对着他望而不语,笑问道:“怎么?你是被林默吓到了,还是被林家吓到了?”
姜衍轻摇了下脑袋,道:“我只是有些想不通,像你这么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少爷,为什么主动找我这个要钱没钱,要权势没权势的平凡人做朋友。”
听完姜衍的话,林默那神采飞扬的气色忽然黯淡了下去,苦笑道:“我有时还真希望自己是个平凡人,却不想做什么世家少爷。”
姜衍登时来了好奇心,道:“看你这副深沉模样,像是个极有故事的人。”
林默又满上一杯酒,拿起一饮而尽后,神情郑重的凝注着空杯,良久才道:“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姜衍马上接道:“当然想。”
林默已站起身,对着姜衍道:“我们上二楼雅间边喝边讲。”
姜衍随着林默走进了二楼的一个独立雅间,关上门后,外面吵杂声顿时戛然而止。
雅间内的桌上酒菜俱全,添上一副碗筷,两人胡吃海喝一番后,又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林默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
林家本是修炼世家,其族下子弟皆以修炼为荣,以不能修炼为耻,而林默在林家正是这样的耻辱。
他曾是家族里最耀眼的天才,六年前,却在一次意外的修炼中毁去了气海。
修炼天才的落幕,总是残忍的。
多少被嘲笑后的愤怒,多少被讥讽后的痛苦,都化作了无尽的煎熬。
他因愤怒而挣扎过,也因痛苦而反抗过,但最后换来的都是无奈的徒劳;他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去学习墨术。
一个性格坚韧的人,无论干什么都会出色;他就是这样的人。
五年的墨术生涯,他仿佛重生了,他所有的颓废都不见了,那个自信、神采飞扬的他又出现在人们眼前。
两个月前,他参加了墨府的墨比;不为所谓的冠军,也不为墨府墨师的头衔,他只为证明自己。
但在三天前,他那久沉心底的噩梦竟苏醒了,它以着美梦的形式苏醒了过来,而牵动他噩梦转为美梦的原因,竟然是姜衍。
在三天前的那场墨比中,姜衍制造出一只飞天云狐,恰巧被他看见,他当时就呆在了当场。
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云狐,它有着完整的五脏六腑,有着完整脉络筋骨;只要给它云晶,它就能像只活的狐狸一样,能走能飞。
而姜衍制造它的墨术,赫然是失传已久的神甲术。
那天,他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林家的,脑海里满是姜衍的神甲术。
到家后,他发了疯一般跑进自己的书房里,一遍又一遍地翻开墨术书籍,整整一天一夜,他都没有合眼。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终于在墨书中找到一丝用神甲术重铸气海的信息;那一刻他流泪了,狂笑着留泪,狂笑着进入睡梦;这一觉却又睡了一天一夜,直到昨晚才醒来。
他原本打算等墨比结束后,再跟姜衍接触,不曾想这时会在飘香楼巧遇,他当然不会错过任何可以接触姜衍的机会。
听完林默的故事,姜衍问道:“你说我的墨术是久已失传的神甲术?”
林默神情凝重道:“没错,你的墨术就是神甲术,我曾在一卷上古墨书中看过,所以我一眼就能认出。”
姜衍的墨术全是老墨匠教的,可老墨匠一辈子都呆在黑水村,连最近的雍城都没来过,又怎会是失传的神甲术呢?林默的话他没有全信,但他实在找不出林默接近自己的另外的理由;只有自己真的身具神甲术,而林默想借此来重铸已毁的气海,才是最合乎常理。
姜衍沉思着,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假如一切真如林默所说,那自己岂不是正应了那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林默似乎看出了姜衍的担忧,拍了拍他肩膀,道:“你放心,在雍城除了我以外,绝不会有第二人能看出你的神甲术;不然,雍城内的势力恐怕早就在打你的主意了。”
姜衍迎上林默坦诚而自信的目光,自嘲道:“我曾听人说,跟一个对手做朋友,绝没有好事;看来,今天正好印证在我身上。”
林默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不再是对手,而是朋友,坦诚的朋友。”
姜衍道:“你意思是,你要放弃这次墨比。”
林默脸上泛起了一个潇洒、自信的笑容,笑道:“只要有你这个朋友在,就算放弃千万次墨比,也值得。”当然,他话语里的潜台词是:只要能重铸我的气海,就算放弃千万次墨比,也值得。
姜衍明白林默的潜台词,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在这种时候,唯有用拼酒来诠释,他本来就是来喝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