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圣祠内,在众小辈离去之后。祭酒大人与道家老者同时起身而立,恭敬的望着纱帘后两人。
青色纱帘缓缓落下。圣像下男女二人,男子跪坐,女子盘坐,正是儒道两家标准坐态。
两人身材不高,模样比站着的两人更为苍老。满头的银发之下的脸色却是红润有加,不似寻常枯槁老者。
男子儒袍,女子道装。以祭酒大人在世间的地位,能让他如此卑恭的态度。这二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儒袍男子率先出声:“是他们吗?”
道家女子沉默片刻点点头,对着下首的道家老者问道:“淸仪,你那徒孙身体如何?”
淸仪原本谦恭的神态闪过一丝痛苦:“禀天璇师祖,断了一臂,修为大减!”
“天玄地淸,万复风来。”乃是道家祖师定下的辈分。
这女子居然是八部众圣下首代弟子,经历过三百多年前那场复国圣战,世间不可仰望的道家七宿之一?旁边那儒家老者,从辈分来看,也只有儒家传说中的十哲才能与她并列而坐了!
“你那徒孙资质不错,不到知命便能勘破‘分’境。若不是贪图世间凡俗,也算中上之姿。经此先人出手教训,若能静心悟道。他日断臂再续,说不得能更进一步。”
那曾观主能独守京师旁第一要观。除了是这淸仪的嫡传徒孙外,自身天分也是极高的。如今他断了一臂,正是让淸仪心痛万分之时。听得天璇子说道‘断臂再续’,心中希望又起。
“你且莫要望我,我却没那个本事的。”天璇子淡淡道:“佛家医者,自是要找那佛道中人方可!”
淸仪低头沉思,佛家中人自己识得不少,但能重续断臂的却是从未听闻。
旁边那儒家大哲见天璇子自顾话语,颇有些尴尬。语气略带不悦道:“师姐,此趟前来,还是先解决十三师兄的事吧。”
天璇子神色平淡,对他的话不见丝毫上心。“此次我不过是察觉了亦得师弟的气息才过来看看。十三师弟与你们儒家的恩怨,我们向来不插手的!”继而惋惜道:“亦得慈悲,想来十三也不会对他怎样。”
“墨门寻到亦得师弟不就是为了佛家至宝么?”他提高声音,“西唐得了此物针对汉国也不关你们事?”
天璇子摇摇头:“我道家只为守护华族,这汉国,只是你儒家的汉国。”
“荒谬,如今天下大汉便是正统,代表了整个华族!那西唐叛逆这些年的作为,让吾等羞于与之同族!”
“狭隘!”天璇子不屑的看了他一眼,“你儒家认为的,我道家不认同!”
二位大贤言语针锋相对,下首的二人只感压力如山般沉重。碍于身份悬殊也不敢妄言插话,只得低头不语。
“哼!你们如此袒护墨门,我见十三师兄对道家也并未网开一面。”
“修为倒是没废。”
儒家大哲缓缓站起身来,目光灼灼的看着天璇子,压抑着内心的怒火道:“我见着了十三师兄倒要好好问上一问。竟然不忌身份对我儒家区区七代弟子出手不说,还废了小辈一身修为。他忘了当年圣祖跟前的誓言吗?”
天璇子神色不变道:“出手的是我道家弟子,却是算不得他伤人。他一向讨厌儒家,没要他性命已算留的情面。”
“如此与杀了他又有何区别!”他愤怒质问道,“我已通知大师兄,定要将他留下。你道家参不参与,全看自己吧。”
“子路,糊涂啊!”天璇子语气难得严肃起来:“你没听众小辈说他身着金色甲胄。积你我二人之力,那镇壁也要一个时辰方破。三师兄可是持有大师伯的昆谿笛在手?如何拦得住他。”
“这不正是我与你在此相谈的目的?”
“如今半月已过,时间不及。”
子路笑笑:“我已通知子夏师弟从肃州出关,以他之才拖住十三师兄几日。想来问题不大?”
天璇子摇头道:“子夏木讷,但以十三的脾气,难说!”她瞧着子路自信的表情:“这些年你居于庙堂,算国事,测民心。到现在竟然连师弟也算计进去了。”
祠内忽的安静下来,压抑的气氛使二人只觉连呼吸都有些不畅通,空气似乎都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禁锢。他二人不自觉的调动起全身的气息,竭力抵抗着那股强大的压力。
祭酒与淸仪先后有汗水滴在地板上,脸上的表情愈发的痛苦。忽的,天璇子扭过头淡淡看了他二人一眼!
便似有人用剑将桎梏刺穿,空气顺着剑眼缓缓流动到身边。祭酒与淸仪身上压力一松,贪婪的将空气吸入,神色渐渐轻松。
“你二人下去吧,吩咐下去,今日所听所闻之事须严守于口。便是你俩,皆不得传散开去!”
淸仪领命,就要退下。却瞟见祭酒一动不动,眼神敬畏的瞧着上首一言不发的子路。
子路感应到他目光的询问,微不可查的点点头。祭酒顿时如释重负,俯身向着二人行礼后,方才随着淸仪低头倒退出了祠内。
“却不知刚才师姐的话可是在质疑子路什么?”子路就出声问道。他虽是询问,语气倒更像质问。双眼死死盯住天璇子的脸,像是要从上面看出什么。
天璇子毫不在意他的目光,闭上眼轻道:“不过是替子夏不值罢了。你儒家自有行事法则,我却是管不了你等。如你所说,子夏的消息便是这几日便会传回。倒是且看结果吧!”
“师姐是在责怪我了!”子路脸上怒色一显,“墨家如今得持有两件神器在手,若不出手拦之。他日战火再起时,谁能负得起这后果?”
“你们不也是时时想要将他们吞并吗?若非西夷势大,你们安能沉得住气!”
“那群数典忘宗的叛族者!”子路愤怒吼道:“在他墨门所谓人君共治下,一味卑膝夷人,俯首听命于外族,丢尽我华人之脸。华族,非我大汉不能振兴!”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天璇子不屑道:“当年墨法相争,我道佛两不相帮。你儒家助法家得了天下之后,如今法家传人几多?你儒家又几多?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显盛儒家罢了。”
子路闻她所言,一怔后竟是笑出声来:“道家竟记怀此事?不甘居于儒家之下?”
“当年圣人言:‘道佛不可掌天下’。道家一向谨记,却不像你所想那般龌蹉。只是有感于三师伯门下断了后继!”
“好好好,当年之争。你道家从来未问,儒家也难以解释。今日难得师姐挂怀,师弟自当解惑。”
他转身面向天璇子,气势随之顿涨。“法家刚强易折!只用法治,天下难安。这道理,便是西唐同样借鉴法家不少。所不同者,法家讲究集权,墨家主张散权。”
天璇子脸色平静,淡淡道:“此等道理我早于你多年得知,无需你来教我。”
“师姐关心法家传承,却不知当年乃是三师伯坐了天下后密传我等十人。法家只可传于皇室,严禁世间流传。几百年下来,这儒法二家可说早已融合。法为本,儒为辅,刚柔并加,方可持久安定。”
天璇子讥讽道:“天下第一大家也甘置身法家之下,当那走狗乎?”
“若得华族昌盛,走狗又算得什么?”子路毫不在意道。
“我却未看出你们治下与墨门差距多大。倒是西唐民生富裕超汉!”
“哼!”子路冷哼,“道家不问世事,又懂得什么?墨家当年得文人心,败时华族钱财尽随之退至西唐一隅。以全族财力治不过三郡之地,一时的繁华能算什么。”
“大汉幅员辽阔,土地肥沃岂是西唐三郡可比。我道家近些年也多有疑惑,几百年下来你们治下民生赶不上西唐,可是当年我们的失误?”
“肤浅!”子路重重喝断她言,“国强方能富民,民富国弱在当今世道岂能生存下去?那波拉帝国当年盛极一时,连得西夷众国都忌惮三分。如今呢,得了西夷那一套治国歪念后,偌大的一个国家今时还时不时需求得我大汉相帮衬托一二。”
“大汉在我儒法治下数百年,西夷安敢像当年那样妄动干戈?这便是强国!国强之后必然富民,如今汉民生活乐足,与西唐西夷相比虽尚有差距,但亦不远也。”
天璇子沉吟:“政事乃你所长,我辩你不过。”
子路严肃道:“理不辨不明。我儒家向来只为振兴我族,从未有过师姐所想那般私心。实话相告,当年我师兄弟十人私下相议,若非是这乱世天下,我儒家必崇墨门!”
天璇子低头沉默,祠内安静下来。良久,她抬起头道:“有谢师弟今日解惑,他日这番话我自会传达于道家内部。只是如今你儒墨相争,我道家断是不会参与的。便让墨家得了‘云俯’,他们也是取之无用!”
“师姐将他们想得太简单了吧!”子路不置可否道:“没有万全计划,他们又何必空来一趟。说不得,亦得师弟便被他们掳走了。”
天璇子双眼猛睁,“他们顾忌我道家,此事不敢!”
“那你我二人寻至终南山,可曾见得师弟踪影?”子路平静道,“这次请师姐出关,便是为了解得‘神枪’禁制。如此方有可能拦下十三师兄。”
天璇子听得“神枪”二字,身子不受控制一抖,沉下脸道:“无门。”